●王柳萍
蜀地夜潮初涨时,我立于南桥之上。岷江之水自雪峰奔来,白日里还裹着碎玉般的冰魄,此刻却被两岸灯影染作奇异的幽蓝。那蓝非天非海,倒似整条银河被李冰父子凿穿的玉垒山口吸尽,又在此处倾泻而出——水纹间浮动的光带,正是传说中的“蓝眼泪”。
扶着紫藤缠绕的桥栏往下望,心突然被攥了一下。不是那种扎眼的亮,是浸在水里的靛蓝,顺着拱券的弧度淌。浪头卷过来,光就碎成星子;退下去,又顺着石缝洇成细流,倒像谁把夜空揉碎了,碎银全沉进江里。有穿汉服的姑娘蹲在石阶边,指尖刚触到水面,蓝光就顺着指缝溜了,在她手背上留了层淡影,像沾了星子的灰。
“这水,性子野得很。”桥边纳凉的老爷子嗑着瓜子,竹椅在石板上吱呀响。他说李冰当年凿离堆,三更天准来这江边转,松明火把举得老高,看江水怎么啃石头。“那会儿没这蓝莹莹的光,可水的脾气一样——看着软,能把硬骨头磨成粉。”
我顺着他的话望水,蓝光里真浮着些影子。穿葛布的役夫蹲在岸边量水位,木尺插进水里,溅起的水花在月光下亮了亮;元代工匠补桥洞,錾子敲在石头上,火星落进江里,没等灭就被水卷走了。现在的蓝光,不过是把那些散了的光,重新串成了线。
江风突然紧了,吹得廊檐下的铜铃叮当响。低头时,正撞见一群鱼溯游而上,银鳞划破光带,拖出细碎的银河。它们该是见过世面的——见过竹笼垒堰时沉底的卵石,见过抗战时过桥的兵丁掉落的铜扣,现在又撞见举着手机拍照的我们。鱼嘴一摆,没入更深的蓝光里,倒像把古今的影子都吞进了肚里。
沿着石阶往下走,水腥气更浓了。宝瓶口的激流正撞在石壁上,蓝光被砸得粉碎,又立刻聚起来,像群不服输的小兽。突然懂了“深淘滩,低作堰”不是刻在碑上的字,是水教人的道理。滩深才能容浪,堰低才藏得住柔。这蓝眼泪也一样,水急它就碎,水缓它就凝,贴着水走,从不多话。
二王庙的飞檐在雾里露个尖,香火味顺着风飘过来。李冰父子的塑像该还立在院里吧,看这满江的蓝,会不会想起当年凿山的夜?那会儿他们举着火把站在江边,看江水怎么绕过玉垒山,怎么漫过鱼嘴,心里准也揣着团火——不是要赢过水,是要学着跟水过日子。
离开时回头,南桥像趴在江面上的巨兽,蓝眼泪是它没合的眼。这眼看过秦时的月,看过唐时的帆,现在正看着我,看着我们这些举着手机的陌生人。它不说话,就那么淌着,把过去、现在、将来,都泡得蓝盈盈的。
忽然想起老爷子说的:“水记事儿呢。”记着役夫的汗,记着錾子的痕,记着每个朝代人对江的敬畏。这蓝眼泪不过是借了点光,把水记的那些事儿,轻轻说了出来。
辞别时回望,南桥已成浮于蓝焰的龙骨。江水浩荡东去,携着青山残光与人间灯火,奔向成都平原的稻浪。这蓝泪终将汇入长江,涌入东海,而都江堰的关节仍在岷江上铮铮作响。宝瓶口如时光的锁钥,在蓝光中缓缓转动——它放行了奔赴大海的水流,却将秦时的月光、唐时的渔歌、宋时的稻香,永久锁进离堆岩层的年轮里。
蓝焰渐熄时分,忽见数点流萤掠过水面。这些提着灯笼的小精灵,莫非是开堰工匠的魂魄?它们停驻在竹笼遗迹的卵石间,与江底的人造星光温柔应和。原来最伟大的工程,不是锁住水的形骸,而是让江河永远保持扑向海洋的姿势,并在每个夜晚,为这义无反顾的奔赴披上光的铠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