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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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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一骑”映照古今

日期: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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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7: 读书       上一篇    下一篇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杜牧的诗句华丽如锦缎,却未道尽其中辛酸。马伯庸以九万言的《长安的荔枝》,将那鲜红荔枝背后被历史尘封的代价与荒诞,细细镌刻于纸页之上。

大唐天宝年间,九品小官李善德于长安郊外购得一处宅院,“还贷”的压力尚在心头,却被同僚诱骗接下“荔枝使”的烫手差事:从五千里外的岭南为杨贵妃生辰运送鲜荔枝。世人只见“某某使”是捞油水的肥差,却不见圣旨上一个“鲜”字,已将李善德推至绝境——荔枝“一日色变,二日香变,三日味变”。岭南至长安,纵使八百里加急亦难企及。

绝境中,李善德策马南下岭南,以算学为刃,切割着不可能。他考察地形,计算行程,研究荔枝习性,在保鲜与速度间进行精密的生死运算。然而当他耗尽心力携方案返京,成果却遭窃取——官场如棋局,九品微官不过一枚任人拨弄的棋子。

最终,依李善德之法,二十骑从岭南出发,经险山恶水、驿站凋敝,一路人仰马翻,抵长安时仅剩一骑,两坛荔枝。贵妃一笑倾城,然这一笑代价几何?三十亩果园两年尽毁,二十年树龄的荔枝树斧斤相加;多少骑手涉险,多少马匹横死,多少江船桨橹折断?苛政猛于虎,这所有“取之于民”的代价,只为“用之于上”。在等级森严的丛林法则中,人命轻如蝼蚁,尊严薄如蝉翼。

李善德原初的世界观如许多“小镇做题家”般朴素:大唐盛世煌煌,个人勤勉终有回报。荔枝使的炼狱之旅彻底粉碎了他的幻想——他惊觉盛世华袍下虱虫横行。从圣人贵妃、杨国忠高力士、何履光之流到林邑奴这样的“会讲话的贱兽”,层层倾轧,予取予求。官僚体系效率全系于权力位置:任务下达时,各部门如击马球般推诿塞责;纵使命悬一线,众人也只求自保,无人真心为事。更触目惊心的是,“公私仓廪俱丰实”的盛景仅属长安,广袤乡野则是“忧心烈烈,载饥载渴”的底色——这“盛世”原来奠基在万千黎庶的血泪之上。

李善德亦顿悟“奋斗无用”的残酷。个人才智与勤勉在权力巨兽面前不堪一击:若无杨国忠的银牌开路,高力士的“一指”庇护,他所有殚精竭虑的演算与奔波,终将如胡商苏谅所愿投的“前程”般化为泡影。当他九死一生将荔枝送达,这“功绩”早已被收归为圣人为贵妃所做的恩惠,与他无干。

正因如此,当李善德最终在杨国忠面前拍案而起,痛斥“取之于民,用之于上”的真相时,这已不仅仅是愤怒的宣泄,更是“三观”崩塌后以命相搏的价值重建。他用抗争为自我赋义,哪怕代价是前程尽毁,被贬岭南。

然而命运并未止步于此。当安史之乱的惊雷传来,长安沦陷,圣人仓皇西逃的消息如冰水浇头,李善德的精神世界经历了二次坍塌。愤怒的对象(皇帝与朝廷)骤然消失,曾经的抗争顿失支点;皇帝自身也落得仓惶凄凉结局……李善德僵立原地,继而默默吞下三十余枚荔枝,仿佛要将这虚妄人世的所有滋味囫囵咽下。

马伯庸借一粒荔枝的千里奔波,剥开了盛唐金粉下的肌理,森严的等级、僵化的官僚、民生的凋敝、个体的无力。李善德从盲信到幻灭再到虚无的三观崩塌历程,是无数被宏大叙事遮蔽的小人物的精神写照。

然此书不止于虚无的悲鸣。李善德被贬岭南后,与家人躬耕于阿僮的荔枝园,未尝不是一种超越。长安城里专供圣眷的稀罕物,于此可恣意享用;官场的尔虞我诈,终被田园的宁静与人伦温情取代。当繁华成空,喧嚣散尽,唯有土地与亲情的温度真实可触。

红尘一骑绝尘去,剥落盛世的浮华金粉,照见权力逻辑下民生之多艰。那小小荔枝折射的,不仅是李善德的幻灭与重生,还是历史长河中个体价值在体制重压下的永恒追问与坚韧寻求——当宏大叙事崩塌,回归土地与至亲的朴素生活,何尝不是一种清醒而珍贵的幸存?

(黄育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