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鹏哥
来梅城四十余年了。梅江河上的桥,像系在腰间的绳,每日都要摩挲几遍——晨跑时踩过广州大桥的石板,露水在栏杆上凝成细珠;上班时穿过秀兰桥的车流,桥墩投下的影子在河面晃成碎银。
走得多了,桥的纹路都刻进了记忆:哪块石板雨天会打滑,哪个桥洞风最凉,甚至连桥栏上被岁月磨圆的棱角,都像老熟人的手掌,带着温厚的触感。
梅江河是从赣粤闽交界的云雾里钻出来的。源头的水该是极清的,像山涧藏不住的秘密,顺着岩缝渗、跟着溪涧跑,一路捡拾着松针的香、苔藓的润,渐渐成了气候。
上游琴江流经五华县,显出的是野性子。两岸的山挤着、撞着,把河道逼成了细长的带子,水便在里头撒欢,浪头拍着崖壁,声儿能传到半里外的村落。那不是李白笔下的猿啼江声,是梅江琴江自己的调子——带着七目嶂松脂味的咆哮,裹挟着山石棱角的冲撞,倒比诗句更实在些,是大山把筋骨揉进了水里。
到了梅城这一段,河忽然就缓了。江南岸河堤平展,河堤上的绿植在风里摇成绿浪。在梅江桥头看凌风路,灰白墙黑色瓦的建筑成群,炊烟像淡墨,轻轻描在河面的薄雾上,是显著的客家烟火气。
站在高观音顶俯瞰梅城,河道敞亮得像摊开的蓝布,水纹细得几乎看不见,能数清水底的卵石,也能映出天上的云影。这时候才懂,陶渊明写的“良田美池”原是真的——不过是把桃花源搬在了水边,让酿豆腐香混着水汽,漫过每一个江南河堤上纳凉的人们。
河是有记性的。月影塘几百年老榕树的气根垂到水里,像在打捞沉底的光阴。我曾在亲水步道的石阶上,见过嵌着半片旧船板,木纹里还凝着褐色的河泥,老人说那是早年航运时沉的货船残骸。
客家人南迁时,该就是乘着这样的船来吧?橹声摇碎月影,船头载着锅碗瓢盆、纺车犁耙,在某个清晨泊进梅江码头,脚步声踩在河滩的细沙上,成了这片土地最早的乡音。
南宋的风该也吹过这河面。文天祥在梅岭募兵时,或许曾站在渡口,看战船列成阵,船头的红旗映着碧水。那句“人生自古谁无死”,该不是在书斋里写的,是听着江涛拍岸,看两岸青山如剑,才把骨头里的劲喊了出来。如今在泮坑水库四周的文廊里,还能闻到墨香,檐角的风铃响起来,倒像当年义士们的呐喊,被风揉碎了,藏在涛声里。
客家的魂,是浸在梅江水里的。围龙屋的半月池,是缩微的梅江吗?清晨的雾气从池面升起,和围屋里飘出的米香缠在一起,老人坐在门墩上抽旱烟,烟圈散在晨光里,像给屋子系了条软带。
山歌是溪河教的,洗衣的妇人在石阶上捶打衣裳,调子就顺着水纹淌开:“梅江水面起金波,阿妹洗衣唱山歌……”词儿朴实得像河边的鹅卵石,却带着水的韧劲,能绕着桥洞转三圈,再落进听客的心里。
四十多年来,看着河变,也看着河不变。早年码头边的吊脚楼,如今改成了咖啡馆,玻璃窗映着游船划过的白浪;记忆里摇橹的货船,换成了载着游客的画舫,导游的讲解声混着卖柚子的吆喝,比当年的船工号子热闹了几分。但水还是老样子——春汛时涨得满,带着两岸新抽的竹芽香;秋冬时落得浅,露出滩涂上的芦苇,风一吹,白絮飘得满河都是,像谁撒了把星星。
站在梅江桥上,看夕阳把河水染成蜜色。四十载光阴,原是和这河一同流着的:桥栏上的指痕,是我晨跑时扶过的;河面上的云影,是我上班途中数过的;就连岸边新栽的柳树,也记得我去年春天折过的那枝。
梅江哪里是河?是梅城的血脉,是客家人的家谱,是我四十载日子里,最温厚的注脚。
水还在流,带着松针的香、山歌的韵、船板的痕,也带着我们的脚印——就这么流着吧,流成更长的岁月,流成更暖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