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峰
编者按：2014年12月，获得当年国家出版基金资助的图书《林风眠全集》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该全集从林风眠艺术创作、艺术教育思想和创作道路等方面诠释林风眠以“调和中西艺术、创造时代艺术”为使命的一生，包括画集（3卷）、文集（1卷）、年谱（1卷）三部分，共计5卷本。今年是林风眠先生诞辰125周年，本期《读书》刊发由中国美术学院原院长肖峰（1932-2025）撰写的《林风眠全集》年谱卷序言，致敬先贤，以飨读者。
林风眠是中国现代画坛杰出的艺术大师，当代艺术教育的重要奠基人，历任北京和杭州两所国立艺术院校的校长，更是杭州国立艺术院（中国美术学院前身）的创始人。他一生勤奋笔耕，在近80年的艺术生涯中，胸怀大志改革着中国美术的旧面貌，给我们留下了数以千计的精美佳作，具有远见卓识导向性的艺术文论及遍及全球的艺坛桃李。他是20世纪中国现代绘画史上当之无愧的一代宗师。
林风眠是20世纪同龄人，从20世纪20年代登上中国画坛，寿终于90年代，岁月漫漫，有过轰轰烈烈的辉煌，也有坎坷磨难的苦难岁月。林风眠丰富的经历及卓有见地的论述和主张，长期被误解而埋没。我们出版《林风眠全集》，从各个方面汇集其艺术理想与实践成果，就需要从纵向角度审视林风眠的一生，因而编撰一份客观而详尽的“年谱”就十分必要了。
由于历史的误会，为编撰林风眠的“年谱”增加了一定的难度，除当代人的回忆之外，必须从散落在浩瀚的报章杂志堆里一一梳理出来，予以考证，做到事实确凿。这是一份既耗时又费力的工作。朱朴同志停下画笔，又用两年多时间，走进图书馆、资料库，挖掘出一批过去鲜为人知的材料，将自己过去编撰的“年谱”作了修订，不仅详尽记录了林风眠的一生经历，而且交代了他所处的时代背景，为研究现代美术史的学者们提供了一份不可多得的珍贵资料，让人们清晰地认识林风眠的艺术成就是怎样炼成的！很有价值。我们应该感谢他的辛勤劳动！
积淀传统文化素养
研修西洋绘画艺术
林风眠出生于广东省梅县偏僻的山村，幼年受其祖父林维仁（以雕刻墓碑为生的石匠）及父亲林雨农承祖业兼长书画的艺术影响。在家族的熏陶下，林风眠六七岁时就跟随父亲学画，临习《芥子园画谱》。同时，家乡小山村的树木、崖石、河水、小鸟、小鱼……都是“既熟悉又喜爱”的，深深影响着他的艺术创作。15岁的林风眠考入梅州中学，与同窗好友林文铮等人一起组织探骊诗社，切磋诗艺，激扬文字。在老师梁伯聪的指导下，他逐渐“掌握了中国画的规律，工笔、山水都会画”。在这里，林风眠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浸染，还接受了科学新知和艺术的启蒙。中国传统文化素养的积淀，无疑成为他一生从事绘画艺术创作的重要基础。
1919 年，他与同窗林文铮、李金发一起赴法勤工俭学研修西洋绘画。留学期间，正值西方现代艺术思潮蓬勃掀起之时，有的流派直接受到东方艺术的影响。立志复兴中国艺术的林风眠，从艺术自身的发展规律出发，在“一民族文化之发达，一定是以固有文化为基础，吸收他民族的文化，造成新的时代”的思想指导下，组织霍普斯会（海外艺术运动社），倡导“中西融合”的艺术主张。这一时期是奠定他人生与艺术观的重要阶段。
他的老师杨西斯曾诚恳而严厉地告诫林风眠：“你是一个中国人，你可知道你们中国的艺术有多么宝贵的、优秀的传统啊！你怎么不去好好学习呢？去吧！走出学院的大门，到东方博物馆、陶瓷博物馆去，到那富饶的宝藏中去挖掘吧！你要做一个画家，就不能光学绘画，美术部门中的雕塑、陶瓷、木刻、工艺……什么都应该学习，要像蜜蜂一样，从各种花朵中吸取精华，才能酿出甜蜜来。”
1923年，林风眠在德国与林文铮、李金发一道游学。表现主义绘画和战后德国人民的苦闷生活，都给林风眠留下了深刻印象，这使得他在德国期间创作了大量带有表现主义风格的作品，形成了他艺术创作的第一个高峰。其中，油画《柏林咖啡》被视为“贵族的”作品中最为出色的一幅。
随后，林风眠以42幅作品参加中国古代和现代艺术展览会。其中，《摸索》以描绘人类先哲在追求真理中摸索前进的场景，被视为林风眠的宣言书和墓志铭。而《生之欲》（中国画）讴歌生命，选择老虎为象征，表现生命的意志，体现了哲学家叔本华的“众生皆有生之欲”，借鉴了“岭南画派”的代表人物高剑父画虎的技法，以传统中国画为基础，吸取西洋画写实技法，是林风眠探索中西艺术调和的初试之作。
主张调和中西艺术
培育美术创作人才
林风眠认为“绘画的本质是绘画”，并提出“调和中西艺术”的观点：“西方艺术是以摹仿自然为中心，结果倾于写实一方面。东方艺术是以描写想象为主，结果倾于写意一方面。艺术之构成，是由人类情绪上之冲动，而需要一种相当的形式以表现之。前一种寻求表现的形式在自身之外，后一种寻求表现的形式在自身之内，方法之不同，而表现在外部形式，因趋于相异，因相异而各有所长短……西方艺术上之所短，正是东方艺术之所长，东方艺术之所短，正是西方艺术之所长。短长相补，世界新艺术之产生，正在目前，惟视吾人努力之方针耳!”
林风眠的绘画才能与艺术主张，受到蔡元培的赏识和推荐。1926年归国后他先任北京国立艺专校长，后又白手起家创办杭州国立艺专，任校长兼教授。林风眠忠实而又灵活地实践着蔡元培“以美育改造中国社会”的教育思想和教学主张；贯彻“兼容并蓄”“介绍西洋艺术，整理中国艺术，调和中西艺术，创造时代艺术”的办学理念；以学校为推动艺术运动的基地，鼓励教师、学子投身创作；先后在上海、南京、杭州等地举办大型展览，旨在促进社会美育，实现社会艺术化。
杭州国立艺专创办伊始，西洋画系和中国画系合并成绘画系，基础训练无论是学西洋画的还是学中国画的均强调素描写生，同时注意培养学生的创新能力。后来，教育部规定学制由六年改为三年，为弥补基础训练课时的不足，创办艺专附属中学补充生源。支持学生课外自由结社，活跃校内学术氛围，如倡导革命木刻运动的一八艺社，其成员的激进作品在上海展览时，得到鲁迅先生高度评价，曾惊动当局警方，影响了一个时代。
总之，从杭州国立艺专创办到抗日战争爆发，短短的十年，林风眠为国家培养了一大批享誉全球的美术创作人才，为民族独立、自由解放，净化人们心灵和审美情趣，做出了巨大贡献，成为我国当代艺术教育最突出的奠基人。
遭遇坎坷独善其身
孜孜以求一代宗师
抗战爆发，林风眠在个别政客操纵的“倒林学潮”中被迫辞职。他从此由“兼善天下”的风云人物转换成“独善其身”的孤独艺人。艺术运动的流产，角色的转换，非但没有使林风眠消沉，他仍以“我入地狱”之精神，顽强探索着中西艺术间的差异，相互取长补短，沟通融合，勤奋笔耕，以中国民间艺术以及敦煌壁画为基础，吸收西方现代主义的表现方法，创造出数以千计既区别传统中国画又难以归类的“风眠体”风格的现代彩墨画，震惊画坛。可惜没有得到应有且公允的评价。
虽然遭遇坎坷的命运，无情的误解，孤独寂寞的境遇，但林风眠坚信自己选择的“中西融合”之路，已被历史证明是符合艺术自身发展规律的正确途径，关键要创作出作品，让作品说话。蜗居上海时，他甘守寂寞清贫，苦中寻乐，常去观摩京戏与越剧，从戏剧人物的服饰中看到丰富的色彩变化，从分场的旧戏、分幕的新戏中看出了时空的变换，又从毕加索的结构中借鉴表现时空之启发，从而创作了一批色彩浓烈、形式新颖、富有民族风味的戏剧人物画，如《宝莲灯》《火烧赤壁》等，风格蜕变，令人瞠目。
“文革”开始，林风眠生怕被人指罪为反动的形式主义者而将这批作品浸入浴缸，毁于一旦。晚年，在香港将当年反映人民疾苦的作品部分还原重画，重现在人们的视野里，完整体现出林风眠苦苦求索的最终缩影，对中国绘画的现代化作出了自己的诠释。从这个意义上讲，他不仅是20世纪我国现代绘画史上的一代宗师，还是一位超越时代的人道主义大师。
纵观林风眠一生，经历跌宕起伏，颇多坎坷。尽管时代的动荡和生活的磨炼，时常使他身处逆境之中，林风眠从不灰心丧气、颓废消极，还是始终保持着对艺术和人生的热爱，并不屈不挠地为之奋斗不已。正如他晚年在《自述》中所说：“我出生于广东梅江边上的一个山村里，当我六岁开始学画后，就有热烈的愿望，想将我看到的感受到的东西表达出来。后来在欧洲留学的年代里，在四处奔波的战乱中，仍不时回忆起家乡的片片浮云、清清的小溪、远远的松林和屋旁的翠竹。我感到万物在生长，在颤动。当然，我一生所追求的不单单是童年的梦想，不单单是青年时代理想的实现。记得很久以前，傅雷先生说我对艺术的追求犹如当年我祖父雕刻石头的精神。现在，我已经活到我祖父的年岁了，虽不敢说像他一样的勤劳，但也从未无故放下画笔。经过丰富的人生经历后，希望能以我的真诚，用我的画笔，永远描出我的感受。”
1991年8月12日，林风眠在香港永久地丢下了他一生心爱的画笔，他追求艺术的精神和艺术教育成就却在世间立起了一座永不凋谢的丰碑。他给祖国留下了“永远的林风眠”！
2014年10月于竹轩
（作者系中国美术学院原院长,本文选登时编者加拟小标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