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春青
十岁儿子做仙人粄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厨房的操作台上，十岁的儿子正全神贯注地站在那里，小小的身影被镀上了一层金边。他面前放着手机，屏幕里，外公正耐心地讲解着制作仙人粄的每一个步骤。儿子的眼睛紧紧盯着手机屏幕，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那认真的模样，让人忍俊不禁。他小心翼翼地撕开一小包仙人粄粉，将其缓缓倒入干净的盆中。随后，他拿起一旁准备好的凉开水，慢慢地倒入盆里，同时，另一只手迅速拿起筷子，开始搅拌起来。他的动作虽然略显稚嫩，却有模有样，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专注。
开水煮沸的声音在厨房中响起，儿子深吸一口气，仿佛在给自己加油打气。他一只手稳稳地端起滚烫的开水，另一只手则紧紧握住筷子，开始一边将开水倒入盆中，一边以一种恰到好处的速度快速搅拌着。这个过程中，开水量和搅拌速度的把握至关重要，多一分则太稀，少一分则太稠；搅拌慢了，仙人粄凝固得不均匀，搅拌快了，又容易飞溅出来烫伤自己。儿子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盆里逐渐凝固的仙人粄，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完成一件伟大的艺术品。
静置几分钟后，儿子又用筷子在仙人粄表皮轻轻划拉，随后小心翼翼地掀起一层薄薄的皮。他兴奋地举起手上的仙人粄皮，左右晃荡，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大声叫唤着：“妈妈，妈妈，快看快看。外公说，这个是整个制作过程最重要的一步，扯下这层皮，仙人粄表面光滑透亮，吃起来爽滑极了。外公还说一般人可不会扯这层皮，哈哈，我是高手！我是高手了！”那清脆的笑声和充满成就感的话语，瞬间让整个厨房都充满了欢乐的氛围。
这看似普通的仙人粄，对于客家人来说，却有着独特的意义。它不仅是一种美味的小吃，更是承载着我们童年记忆和家乡情感的珍贵存在。在过去，每到炎热的夏日，吃上一碗清凉解暑的仙人粄，便是最幸福的事情。如今，看着儿子传承着这份简化版的古老制作技艺，心中满是欣慰与感动。
记忆里的仙人粄味道
小时候，物资匮乏，能吃上一碗仙人粄，那可是一件极为奢侈的事情。春耕结束后，大人们便开始忙着种植各种农作物，仙人草便是不可或缺的一种。这种草成熟后，外形与薄荷叶颇为相似，它不仅可以卖给药店，捣碎后作为解除热毒的草药，更多的时候，它会被制成仙人粄，成为客家人夏日里清凉解暑的美味小吃。
每到白露前后，便是收割仙人草的最佳时节。此时的仙人草最为成熟，茎叶中的胶质含量最高，品质也是最优的。有趣的是，不知道是哪位充满智慧的古人发现，在6月之前割掉第一茬仙人草，只要在收割时留出5厘米左右的茬，它便能野蛮生长，而且还丝毫不影响白露时节二茬收割的品质。
于是，每年酷暑到来之前，我和弟弟总会接到母亲的指示，去收割仙人草。还记得那个清晨，仙人草的叶子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我和弟弟两人合作挎着一个簸箕，一人手握一把镰刀，像风一样兴冲冲地朝着仙人草地奔去。我们跳进仙人草丛中，小心翼翼地割着，眼睛紧紧盯着手中的镰刀，生怕割到自己的手指。当我们估算着割够装满一簸箕的时候，才突然发现对方的头上、脸上、鼻孔里全是灰尘，我们互相指着对方滑稽的样子，捧腹大笑起来，那清脆的笑声在仙人草地里回荡。我胡乱地将嫩绿的仙人草塞满簸箕，和弟弟一人抬着簸箕一边的耳朵，欢天喜地地回家了。
收割回来的仙人草，还要进行清洗和晾晒。回到家门口清澈见底的小溪边，我们迫不及待地蹲下撅起屁股，把脸探到水面，双手捧起清水，反复泼到脸上，没几下，脸和鼻孔便被冲洗干净了。随后，我们又挽起裤脚，相继扑通、扑通地跳进溪水里，把溪边的仙人草从簸箕里扒拉出来。先仔细地摘掉根部的枯叶，再认真清洗每一根茎和每一片叶子。洗到一半的时候，我站在水里继续清洗，弟弟则负责把洗干净的仙人草搬到稻谷坪上，一一摊开晾晒起来。清晨的阳光洒在滴着水的嫩绿叶上，也照在弟弟来回奔跑中淌着汗还乐呵呵的小脸上，泛着亮闪闪的光。那画面，至今仍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经过一天的暴晒，半干的仙人草被母亲捶打揉捻，捆成小扎，继续晒至干草状。傍晚时分，几小扎仙人草被母亲丢进高压锅中，没多久，烧得通红的柴火就让高压锅的小盖帽一边转圈圈，一边发出“qi qi”声。伴随着满屋弥漫着仙人草的清香，“qi qi”声仿佛是在演奏一曲气势磅礴的交响乐，也仿佛告诉我们，一道美食即将诞生。母亲将仙人草捞出，架好的架子已套上过滤袋，架子下放着接仙人草汁液的铁桶。过滤好的黑色浓稠的汁液被倒入大铁锅中。我被安排提桶往锅里添山泉水，弟弟负责继续加柴烧火，煮至沸腾，母亲麻利地往锅中加入凉白开化好的薯粉，用瓢反复舀起再冲入锅中，让其搅拌得更加均匀。一会儿的工夫，锅中汁液慢慢变成黏稠糊状，母亲抬手擦拭掉额头的汗珠，将仙人粄分别盛入琳琅满目的盆里。
我和弟弟鱼贯搬出六七盆仙人粄，整齐摆放在天井中央，摊一整晚，美其名曰：打露水。其中一盆仙人粄会用铝盆单独盛着，被父亲轻轻放入冰凉的井里，在水上漂来荡去，宛若湖中一叶扁舟。待晚饭结束，大人们将家务收拾好，孩子们也将作业都完成了，父亲便从井中捞出那盆我们都期待已久的仙人粄。
我跟弟弟虔诚地站在八仙桌前，只见父亲掏出洗净的小刀，像武林高手般麻利地将仙人粄划出四大块，再从其中一块划出一小块，分别装入小碗中。仙人粄看起来像龟苓膏又像凉粉，果冻状，在碗中轻轻抖动着。没几秒便被父亲端起，小刀搅动成了半透明棕黑色晶莹状。等父亲将六碗仙人粄都搅好，母亲搬出糖缸，用瓷羹给每一碗仙人粄舀上一勺白糖，再滴上两滴透明色香蕉露。
虽然我和弟弟早已蠢蠢欲动，但还是规规矩矩先给爷爷奶奶端上一碗仙人粄，再端起自己的那份。我迫不及待地吸一口，包裹着白砂糖的仙人粄顺滑地溜入口腔内，轻轻嚼一口，白砂糖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满嘴甜蜜加入香蕉露特殊的香味融合了仙人草的清香，柔软地滑入喉咙，沁人心脾，仿佛整个夏天都清凉了。
仙人粄，这道看似普通的客家小吃，承载的不仅仅是美味，更是童年那一段段温暖的回忆。它是我的童年夏日里最期待的那一抹清凉，是与家人一起劳作、分享的快乐时光，也是传承千年的客家文化的生动体现。
每一口仙人粄，都能让我们品尝到大自然的馈赠，感受到先人的智慧。那爽滑的口感、清甜的味道，不仅能驱散夏日的燥热，更能慰藉我们的心灵。它就像一根无形的纽带，将我们与过去、与家乡紧紧相连，让我们在忙碌的生活中，始终能找到那份属于自己的温暖与归属感。
如今，虽然生活条件越来越好，各种美食琳琅满目，可仙人粄在我心中的地位却从未改变。它依然是我们在夏日里最渴望的美味，是我们与家人朋友相聚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每当看到孩子们像当年的自己一样，满怀期待地等待着仙人粄的诞生，心中便充满了幸福与满足。
或许，这就是美食的力量。它不仅能满足我们的味蕾，更能触动我们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让我们在岁月的长河中，始终铭记那些美好的瞬间，传承那份珍贵的情感与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