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晓
梁潇的手机备忘录里躺着一条又一条的待办事项,最新一条写着“生日聚餐成本核算”。屏幕蓝光映着她眼底的细纹,结婚三年,房贷、养孩子的奶粉钱、数不尽的各种家庭生活开支,像一张细密的渔网缠住她,她站在网中央,每天一睁开眼就得计算着成本,把每一分钱捻成棉线,细细织补着生活的窟窿。
记忆被拽回五年前的春天,大学时期玩得最好的室友发来微信:“宝,我给你订好了酒店,你一定要来当我的伴娘!”梁潇盯着工资条上的数字,又点开手机里的飞机、高铁购票页面,无论是乘坐飞机还是高铁,南京来回的交通费都像两座小山压在心头。她只好咬着嘴唇打下字:“工作实在走不开,红包先转给你啦!”接着,看到对话框里新娘发来的哭泣表情包,她望着窗外纷飞的梧桐絮自言自语地说:“以后还有机会。”
新婚后某个深夜,程峰裹着睡衣从卧室出来,头发还带着刚洗完澡的湿气,忽然把手机屏幕怼到她眼前——普吉岛的碧海蓝天填满画面,沙滩上的椰子树在风中摇曳:“老婆,咱们蜜月去这儿吧!”他眼睛亮晶晶的,像个期待糖果的孩子。此时,银行卡余额的数字在梁潇脑海里打转,那是他们好不容易攒下的房子首付。她咬了咬嘴唇:“要不……咱们先把蜜月钱存着交首付?以后房子有了,咱们再去不迟……”
她盯着手机备忘录里“蜜月存款”那一栏,数字旁还留着程峰添加的文字备注:普吉岛椰子树。指尖划过手机屏幕,忽然翻到最新创建的“生日聚餐成本核算”——满300减100的信用卡优惠被她用备忘录的高亮功能标成了红色。梁潇马上拨通母亲的电话,指尖蹭着手机壳上女儿贴的卡通贴纸,声音里漾开笑意:“妈,有家自助餐超划算!下周二就是我生日了,这天最该感谢您了,当年您生我多不容易啊,我请您和爸好好吃顿好的!”梁潇攥着手机,声音里裹着雀跃。她算得很清楚,老公那张满300减100的信用卡,能让原价78一位的自助餐,人均直降到50元。电话那头母亲轻笑:“你呀,从小就会打小算盘。”
可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预约订位时,店员发来的消息让她指尖发颤——自助餐这周搞活动特价68 元一位。梁潇盯着计算器上四人共“272”这个数字,眉头拧成麻花。突然,店员的补充说明让她眼睛一亮——“带个身高一米以上儿童,半价39 元,凑单300也可满减”,而女儿身高不到一米,本就是免费,于是她再次拨通母亲的电话,脑海里已经浮现出表弟家刚上一年级的小侄子。
“潇潇,我问了,孩子说不是和父母一起的话不愿意来。”母亲的声音微弱似乎带着歉意。梁潇握着手机的手收紧,就在她快要泄气时,丈夫程峰举着手机凑过来:“老婆,我好像看到有张满200 减50的券!能用!”希望的火苗又蹿起来,梁潇快速心算,68元一位,四位共272元,满200减50,那就是再减去50元,算下来人均55 元,也还是很划算呢!梁潇得意地冲丈夫挑眉,指尖在手机备忘录里飞速敲下新方案,还特意用括号标注“最终版”。
出发前的下午,程峰的手机接连震动。他眉头紧锁地接着工作电话:“这个方案甲方临时要改……好,我现在重新整理数据。”去餐厅的路上,他的手机还时不时弹出工作群消息,等红灯时他瞄手机的样子,让梁潇忍不住提醒:“先别看了,专心开车。”相比之下,梁潇早已提前做好了准备,连停车费如何支付都查得清清楚楚——关注餐厅的微信公众号就能减免10元。
母亲坐在后座,透过车窗看女儿紧绷的侧脸。夕阳把她的轮廓镀上一层薄金,却暖不透她眉心拧成的结——那结像深秋未化的霜,凝着生活的寒意。母亲指尖摩挲着座椅缝隙,想把那句“别太累”揉成暖炉塞进女儿怀里,最终却只化作一声被车窗隔绝的轻叹,如一片落叶飘进后排的阴影里。
推开餐厅旋转门时,梁潇脚步轻快得像只雀跃的麻雀。她熟稔地安排父母带着孩子先到靠窗的位置坐下,还特意叮嘱:“爸、妈,你们先去拿点小蛋糕和水果垫垫,别饿着。”随后又指了指不远处的儿童餐区,“小孩喜欢吃虾饺,让服务员给拿两盘,别省着,还有烧鹅、煎牛排都是自助的”。
安顿好家人后,她转头让丈夫程峰先去收银处交自助餐押金,餐厅落地窗外霓虹闪烁,程峰刚要应声,却突然僵住了表情,手指在屏幕上反复滑动,喉结动了动,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个……200减50的券没了,我忘记提前去领了……”
此时,梁潇的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自助餐台上琳琅满目的菜品突然变得模糊。她想起五年前的春天,闺蜜发来的婚礼邀请躺在屏幕上,那句“工作走不开”像针脚,缝住了对话框里新娘的哭泣表情,南京往返的高额交通费如梧桐絮般飘在记忆里;想起新婚后深夜,丈夫兴奋地把普吉岛的照片凑到她眼前,眼里的期待却被她按灭在手机里,那句“以后再去”的承诺与首付数字,冻成了婚姻初年的霜花。这些回忆像潮水般涌来,鼻腔陡然酸涩,眼眶也跟着发烫。
程峰还在低头刷手机:“老婆,咱们好像还有张××银行的联名卡?能打九折……你带了吗”?梁潇缓缓伸手按住他的手机屏幕,笑着摇摇头:“快坐下吃吧,有你爱吃的小龙虾,咱不差这几十块钱。”说罢还把自己的手机也塞进包里,仿佛把那些密密麻麻的账单、满减规则连同生活的算计一起,暂时锁进了暗格。程峰愣住,他从没见过妻子这样放弃“战斗”。
梁潇望向餐桌对面的父母,他们鬓角的白发在暖黄灯光下闪着柔光,脸上的皱纹里盛满笑意。“咱们吃饭吧。”她端起温热的普洱茶,抿了一口,蒸腾的热气氤氲了睫毛。父亲正用布满薄茧的指尖,小心翼翼地剥着虾,把完整的虾肉轻轻放在她碗里,浑浊的眼睛里漾着笑意:“丫头,多吃点,不用减肥!”母亲笑着将炸薯条蘸好番茄酱,递给一旁坐在宝宝凳上的外孙女,嘴角的皱纹都弯成了幸福的弧度;丈夫程峰则眼疾手快,把最大的生蚝夹进她碗里,还不忘调侃:“寿星多吃点!”贝壳边缘的酱汁溅到他手腕上,他却浑然不觉。
窗外的晚风卷着街灯的碎片轻轻吹进来,在餐桌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梁潇看着父亲剥虾时佝偻的背,像座覆着薄雪的小山;母亲的指尖夹着金黄的薯条弯向外孙女嘴边时,脸上堆叠的褶皱便顺着笑意舒展开。仿佛那些被算盘珠子划得生疼的日子,忽然被这阵风揉碎了,化作餐桌上蒸腾的热气、杯沿晃动的茶汤,以及丈夫往她碗里夹生蚝时,袖口蹭到的一点酱汁儿。
原来生活最暖的注脚,从不是算盘上的刻度,而是此刻不必对账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