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洵
童年的快乐有很多种,比如说在落霜时节,隅坐在叔婆太的火炉旁煮上一锅热气腾腾的番薯,亦或跑到曾伯婆家去,蹭上一口热汤便是其中之一。
年少时物资稀缺,有时一个苹果一个雪梨对于我来说都是稀罕之物。或许我小时乖巧懂事,我家下面围龙屋里住的叔婆太和曾伯婆对我偏爱有加,不时会向我递来这些“稀罕”之物。
那时候的叔婆太已有七十多岁,比奶奶的年纪还要大一些。她还保留着民国时期流行的齐耳短发,岁月让她头上挂满了银丝,行动也像大多数老年人一样略显迟钝。说话的声音很软,带一口浓重的梅县口音。她勤劳肯干,家里一年四季都有吃不完的五谷杂粮,其中就有我爱吃的番薯。冬天时,我最爱围着她家的火炉一边烤火,一边煮番薯芋头。锅里的沸水噗噗作响,上面是升腾的热气,炊烟绕过房梁,爬上屋顶的斜坡向更远处飘去。冬日的清晨,在暖和屋里吃上几根香喷喷的番薯,无比惬意。
除了番薯让我回味,叔婆太床头那个红黑色的老式翻盖衣柜就像百宝箱一样,同样令我着迷。因为她每隔些时日就会从里面变出一些东西给我吃,有时是苹果,有时是橘子,有时是一盒牛奶或者几颗红枣。每次数量都不多,但从不会断缺。我对宝箱十分好奇,每次我凑前想要一探究竟时,她便会略显神秘地匆匆锁起。
相比叔婆太,曾伯婆家的食谱就单调了许多。当时她已经是望九之年了,腿脚不便的她既不能像叔婆太一样下地劳作,也不能出街采购。因此,像水果番薯之类食物她家不常有。尽管如此,有好吃的时候她一定会留给我一口。
我接触曾伯婆的时间比叔婆太还要早一些。听母亲讲,我尚在襁褓中时,心善的曾伯婆看到母亲每日背着我起早摸黑,便常常让母亲在出工之前把我送到她家去由她照看。从这时候开始,我常常吃上曾伯婆的饭菜。
自我记事起,曾伯婆就对我非常好。她有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重孙女,她有好吃的都会分给我们俩。我大些时,白天大人出门后,我虽然能在家自个儿照料自己,但还是会常常溜到她家去。
我们家出入都要经过曾伯婆住的天街。不时,看到我从门口经过,她就会把竹门帘掀开一半,从房间里面探出半截身体,把声音压得很低地向我招招手。我知道,她这是又向我发出投喂信号了,我心领神会地跑过去。这时,她可能会往我口袋里塞几颗糖,叫我不要声张,有时也会喂我一口我不知名的食物,要我咽下之后再走。
那次,她用同样的方式把我叫进房间,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就把那个旧式搪瓷水杯塞到我嘴边,一边往我嘴里灌东西,一边压低嗓门说明这杯东西的来历。我瞪大眼珠子转了三圈才喝下去,之后听清楚了它的来历,原来这东西是她亲人送的葡萄糖冲的糖水。因为正处于争食的年纪,她怕刚刚喝过糖水的重孙女过来与我争食,所以才神神秘秘地将我叫过去,让我偷偷共享这份甜蜜。
随着年岁增长,我慢慢变得调皮,常常为了好玩做一些令我后悔的事情。比如冬天,曾伯婆在禾坪下摘下头巾晒太阳的时候我会故意揉乱她的头发,或者她要行走的时候玩着她的拐杖一直不还……
那次我跟着奶奶洗衣服归来,路过曾伯婆吃饭的下厅,她看见我,赶快从菜碗里夹起一块猪蹄朝我招手,示意我过去吃。为了挑逗她,我故意不理,她越叫我走得越远,她一脸无奈地说了声:“背账!”叹了一口气后想将猪蹄夹回碗里。眼看目的达成,我才折返回去,坐在她的大板凳上,一边坏笑一边鼓起嘴巴大快朵颐。我的行为会惹她生气,幸运的是她从不记恨,事后又是一如既往地对我宠溺。
很庆幸,在我最天真的年纪遇到了这两位可亲可爱的老人。我并非她们的亲人,但却像她们的子孙一样同享了这份长辈对晚辈的关爱。
2004年,我到了入学的年纪,父母把我送进下山小学读书。我认识了更多的同学和玩伴,逐渐减少了去舅婆太和曾伯婆家的次数,跟两位老人就渐渐疏远了。
我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曾伯婆去世了。曾伯婆出殡的时候是一个冬天的周末,那天清晨,送她出殡的唢呐吹得特别悲凉。可惜那时我年少,对于生死没有太多的离愁别绪,没有跑过去送她最后一程。至于叔婆太,是在我读一年级的时候,她被家人带到另一个地方生活。其间我仅见过她一次,是某一日她回来老家收拾物件,妈妈招呼她吃了个午饭。几年之后她在外地去世了。
时间让她们慈祥地看着我成长,最后又残忍地将她们带走,我唯有用笔封存那一段温馨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