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毅
上厅比我还高的黑色描金大座钟，“当、当……”响了八下。村西南小溪对岸的长冲村准时响起了鞭炮声。
靠北墙的八仙桌右侧，父亲正襟危坐端起杯，喝了一口茶，气定神闲如坐中军帐下的诸葛亮。
三哥从条凳上弹了起来，就准备往外冲。
“别急，先让他们得意一阵。”大哥嘴上云淡风轻，心里潮流暗涌。
大概十分钟后，我蹬地冒烟，从屋前的地堂飞回上厅，探马回报，说：“放完了，他们的鞭炮放完了。”
三位哥哥同时望向父亲，父亲看着他们的焦躁，微微笑说：“那就放你们的鞭炮吧。”
得了将令，我们急急脚跑到地堂。大哥排头，二哥居中，三哥排后，举起缠紧鞭炮的长竹竿，在地堂中间伫立。鞭炮盘旋竹竿，如金龙盘柱，姿态雄壮。看着一个个拇指粗的鞭炮，我手有点抖，擦了几次火柴才点燃了炮引——我不是怕，只是天有点冷。
站最后的三哥嘴角上翘，笑得有点嚣张，他刚才也掐时间了，长冲村的鞭炮响了十分钟，去年大年初一响了是六分钟。去年我们自己的鞭炮一万头，响了三分钟，彩头输了。今年三哥怂恿大哥到供销社特意定了一卷五万头的“电白电光炮”。五万头！全镇独此一卷，至少能响十五分钟，售货员打过保票。
“砰砰砰……”鞭炮闪着红光，撕裂炮纸，喷出白烟，四面冲突，声浪横扫过红花草田、刺穿溪岸竹林，卷向溪对岸。
昨晚一踏十二点，鞭炮声就整夜轮番轰炸三村四寨、河岳山川。年兽这个憨货，被炸得七荤八素、筋疲力倦，直到早上七八点，才消停了一些。抵不住，小孩子偶尔“嗖——呯”一声，往天上放火箭炮，他被吊锤扯下来的狮子眼皮，和耷拉到地上的脑袋，被惊悚得同时蹦起来。
“我才没那么傻，费五万头的鞭炮跟你们半夜里混战，谁知道谁吖？够姜够辣，就明摆车马单挑。”三哥的话放得特别拽。
大哥二哥和我都说做人就做个光明磊落的大丈夫。
金蛇舞锦绣，红梅映云霞。看着漫天的喜庆，我捂着耳朵眯着眼躲闪。
大哥二哥满头满脸沾着红星般的炮屑——那炮屑一粒粒都是战场上的荣耀。
当大哥手中的鞭炮燃完，抽出竹竿走到二哥后面，架住长长的未点燃的鞭炮——鞭炮不落地，落地不吉利。
只见三哥，丰神倜傥，如冠插花翎、背摇锦旗的薛仁贵。他手擎着竹竿，如擎着八百斤的大戟，岿然不动，竹竿鞭炮的最上面，可是连着搪瓷盆大的炮头。
“嘭嘭嘭”连珠炮的炮头响后，落英缤纷，三哥像被盘泼冰雨，瞬间通体畅爽。
炮声刚熄，就听到村东南河对岸，音响播放的年歌如微风送海潮，荡漾而来，刚才只是被我们的鞭炮声压制住，我们没有听到而已。
“阿弟，放歌。”三哥的豪气又上了头，“我就不信飙不赢他。”
我飞奔回到上厅，按下三洋录音机的播放键，又把旁边的功放音量旋钮满格拧死。
屋外檐下挂着的两个大音箱瞬间乐了起来：“祝福你，在每一天里，永远多彩多姿……”
对面的歌声飘然而至：“好一朵迎春花，人人都爱它，好一朵迎春花，迎来大地放光华……”
歌曲都是粤语，不是林子祥就是汪明荃，这下可是大水冲倒龙王庙——自家人专打自家人了。
母亲从东厢的厨房里捧了半锅糖丸出来，大声说：“你们把声音拧小点吧，我的心都浮了。”
父亲转脸笑着对我说：“老幺，你就听从了你母亲吧。”
音乐声一低，三哥五经六脉都气滞，像搁在墙角的山药黄皮黑斑的，没一点神采。
我们几个一起吃糖丸时，母亲又埋怨说：“阿叔（我家都叫父亲阿叔），你净让孩子埋汰钱，买这些花钱图个响的东西。”
父亲笑说：“钱都是孩子们帮忙挣的，过年放肆一下，就由他们吧。”
母亲说：“要买就买点实在的吧，阿三也不小了，该娶老婆了。”
三哥闻言，头埋得更低，糖丸吃得更使力了。
父亲慈眉慈眼地摇摇头，笑了，心中早暗有打算。
第二天年初二，一家吃早餐时，父亲恍然大悟说；“嘿，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有许多孩子在上厅这里演戏呢。老大，等一下你和我到县城，看看有什么新奇东西。”
中午，一辆三轮车载着父亲和大哥，还有一台二十一寸的彩电回来。父亲笑说那是华侨商场买的，全县就两台，另一台让一位养鸡专业户买了。
你还不说，有了彩电，新年里为三哥一说媒，男的英俊勤劳，女的秀丽顾家，一下子就相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