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毅
夏日的傍晚，艳阳已经落在西山下，天边的两块彩云，衣角都被拉扯得长长的，还是不肯回家，一心看着生产队灰沙地堂上演的戏。
只见两个小男孩在地堂中间，各自手握木棍挥舞相碰，口里不时“嘿嘿呵呵”地呼喝着。
其中一个奀瘦的男孩说：“嘿，我这招是醉棍里的‘白蛇吐信’，大黑，你可有本事接招？”
说话间左手作握杯状，曲肘回收，“酒杯”斜倾，头斜昂，“酒”倒入口，接着“酒杯”一扔，变成双手握短棍，棍尖撩了几个棍花，突地一指，直刺被叫为大黑的男孩。
“呵呵，奀仔，我来个‘拨草寻蛇’，专克你的‘白蛇吐信’的。”大黑叫嚣说，还边说边以长棍作拐杖支着右腿，铁拐李般向前拐了两步，接着抽起棍来轮了几个风车，把奀仔的短棍挡开。
“哼，大黑，你用的是‘醉剑’，‘剑’不能当拐棍使，你是‘王仁则’。”奀仔说。
“你才是大坏蛋‘王仁则’呢，我是‘觉远’。你的棍短，是‘剑’。”大黑说。
“你我都别争抢，谁赢谁是‘觉远’，谁输谁是‘王仁则’！”奀仔说。
“好，谁输谁是‘王仁则’！”大黑说。
此时天色更黑，长庚星，惺忪的睡眼刚刚微张，又开始准备守夜了。
两男孩又比划了十多招，都是有姿势没实际的东西，嘴里却呼喊得震天响。
忽然，黑暗中，奀仔只觉大黑的长棍，夹带着风直刺自己喉咙，情急之下赶忙弯腰缩颈，但还是避闪不及，那长棍已经刺中左眉，顿感左眉上一阵剧痛，有股热流直流到左眼之上，“哇”的一声哭起来，木棍早已扔出几米之外，整个人蹲了下来。
大黑见样，也慌了，上前一看，说：“不好，流血了。”手中的长棍也掉到地上，一时手足无措。
奀仔忍着痛，用手捂住左眉，哭着跑回家。
才跨进门槛，母亲闻声从厨房走了出来，借着昏黄的灯光一看，立刻呼天抢地叫起来：“我的天啊，作什么孽啊，流了那么多血！”奀仔只是哭。
“你跟谁打架吖？”奀仔母亲蹲下来仔细打量着伤势，不断地问。
父亲恰好刚从食品站下班回来，赶忙停好自行车，走到上厅拿了一把土烟丝过来，扒开奀仔的手，将土烟丝往奀仔左眉一敷。奀仔痛得跳了起来，接着又是一阵哇哇大哭。
“呵呵，谁叫你手贱吖，痛是活该！”父亲见只是左眉上戳去一点皮肉，打趣笑说。
“算你命好，再戳下一寸，戳瞎了左眼，你就成独眼龙了！”母亲说，又见奀仔并无大碍，心也宽了些，接着又问：“到底是谁把你戳成这样的？”
奀仔嗫嚅着说：“是大黑，我们演《少林寺》，比武艺。”
母亲埋怨说：“哎呦，我说孩子他爹吖，都是你凑热闹惹的祸，早几天带孩子去看什么《少林寺》。孩子看了电影，回来整天跟生产队里的孩子比刀弄枪的，昨天还抓了只小青蛙用草绳系着，在屋前的地堂放生，自己手脚趴地跟在后面，学着青蛙跳，我问他又搞什么鬼怪，他说是练蟾蜍功，你说气不气？今天又演这一出戏！”
“是蛤蟆功。”奀仔停了抽噎，纠正说。
“这会儿不痛啦？”奀仔父亲笑着问。接着又对奀仔母亲说：“这不是食品站集体买的票吗，食品站、供销社、粮所、公社，哪个部门没有买票，送给自己的职工干部去看，那是多好看的一部电影，你以为是早几年跟你去看的粤剧？！这电影连续放了五天，几十场，场场都人山人海的，电影里的角色几乎从头打到尾，又是少林寺和尚匡扶正义为主题的电影。哪个去看了回来不说，是从小到大头一次看，真是开眼界了！”
母亲说：“我才不懂你什么‘猪踢牛踢’的，这次要不是祖先保佑，万一戳伤眼睛，你可就耽搁孩子一辈子了，等孩子长大时，哪家的姑娘肯嫁给一个独眼龙？你还不知道，奀仔这几天中午吃饭时，都像着了魔似的，吃一块肉，竖一次右手掌，口里念一句‘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这不是魔怔是什么？”
父亲闻言，忍不住笑说：“男孩嘛，有几个不调皮的？今天不闯祸说不定明天闯祸，都要经历一下三衰六旺的，唐僧也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才取得真经呢。我这离嵩山少林寺远，要是离得近，我都把奀仔送去学功夫，你看他那么调皮好动，又那么孱弱，说不定练几年功夫就壮实起来了。”
“歪理都让你说成有理了，我都懒得理你们父子俩，看电影都看傻了。你自己拿毛巾帮他擦血渍吧，我还要煮饭呢，奀仔哥嫂们看看也该回来了。”奀仔母亲气冲冲地走进东厢的厨房。
夜色更暗了，家家户户的厨房里，都飘出缕缕菜香，墙角蟋蟀的胃口，被吊得唧唧喊饿。
村四周黑黢黢的峰峦，看不出肥瘦，山顶上只留下一条条起伏相连的墨线，在山和暗灰的夜空之间，划出了各自的地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