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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23
星期二
当前报纸名称:茂名日报

永忆江湖归白发 欲回天地入扁舟(上)

日期: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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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07:往事       上一篇    下一篇

潘永辉
  2024年10月2日9点19分,我的恩师、著名美学家劳承万先生逝世,享年九十岁。前一天夜里,我和同学汪涛匆匆赶到病房里时,先生已经难以说话,他用平静而慈爱的眼神看着我们。我们久久地握着先生的手掌轻抚着,万语千言只能化作简单的慰问。在火车站候车来湛,才得知先生病危的真实消息,那一刻怆然泪目。
  我从十八岁开始就跟着先生治学,后来成为先生的“五大弟子”(五位研究生)之一,是先生一手一脚悉心带起来的学生。白云苍狗,转眼间数十年过去,我也上了年纪,而先生遽然与我们作别,我们一下子体会到了内心的失落和空茫。往事如昨,历历在目,此时不能不有话要说。
  先生的爱惜人才是令我感佩终身的。1990年9月,我刚到大学报到不久,也不知道哪来的胆量,径直敲门拜访先生。先生陪我聊了许久,叮嘱我读大学注意事项。我问先生有没有《审美中介论》,可否送我一本学习。先生手头刚好没有了,跟我说可以到校园书店或外面的新华书店看看。出来后我赶紧到校园书店,刚好还有一本,赶紧买下来。先生的这本名著成为我学术生涯的正式起点,虽然当时读不太明白,后来知道这个起点是很高的。大约在这一年的国庆节前后,我看到校道满是紫荆花,有感而发写了古体组诗《紫荆花咏》发表在校报上,先生看到后大为高兴,对我说:“写得很不错,有哲理,有意境,很有才华。”我很意外,也很高兴。后来因为对文学更加浓厚的兴趣,我从历史专业转到了中文专业,先生给了我很大支持。我也因此得以更加亲近地跟先生求学。两年之后,我从湛师(现岭南师院)插入华南师大就读。出发之前,先生为我介绍了华南师大的师资,告诉我哪些老师学问好水平高。我入读华师不久,拜访了著名古代文学专家曹础基先生,想不到曹础基先生对劳老师的美学研究也很熟悉。也许很大程度上我是劳老师学生的缘故,曹础基先生对我很是关爱,学问上给了我许多指点。我课外写了一篇论文,曹先生看后觉得很有价值,同时又不够成熟,指导我反复修改,几年内数易其稿,直到本科毕业出来工作后一段时间,还在思考和深化中。大四的时候,曹先生跟我说他招收一个“关门弟子”(研究生),问我要不要参加考试。遗憾的是那时候我父亲刚刚去世,我心力交瘁,也不得不先出来工作以支撑家庭(父亲去世后我动过退学打工的念头,是在姐姐和亲戚资助下读完本科的)。
  我对做学问有天生的热爱,没有放弃继续治学的想法。我在茂名二中很认真工作,也存了一点钱,三年期满又开始了读研的打算。开头的打算是考古代文学,考哪所高校未定。大约是1997年的一天,收发室通知我有电话找我。我拿起电话,传来了先生的声音:“我是劳承万……”先生问了我的近况,然后告诉我广西师大文艺学准备申办博士点,请他兼任博士生导师,同时也带硕士生;问清楚我有考研意向,便很直接地让我准备一下考他的研究生。我当然是毫无犹豫地做出了抉择。后来也顺利地考上了广西师大的研究生。此后,便正式成为先生的“入室弟子”了,我把读本科期间在曹老师指导下写的论文拿给先生看,先生也认为很(先生当时用的就是这个词,给弟子鼓励)有价值,让我修改完善,然后推荐到学报发表了。这是我的公开发表的学术处女作,整个写作过程大约用了七年。
  我回忆这些,不是借先生自重,是记录我与先生的缘分,表达我对先生的感恩之心,我是在先生的影响和鼓励下走上学术道路的。实际上,先生桃李满天下,不仅仅是我,大批中青年后学,都是在先生的鼓励和扶持下走上学术道路的,他们成了所在单位的骨干教师,相当一部分成了博士生导师、知名学者。因为先生的榜样作用,我对我的学生也尽力鼓励扶持。
  先生治学的严谨勤奋也令我肃然起敬。当年在先生的书房里,先生带我们读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逐字逐句,条分缕析,鞭辟入里;带我们读康德哲学美学著作,以多译本对勘比较,辩证考据,细读释义。我们从先生的身上学到了做学问的严谨态度,打下了基本功。因为我此前的人生经历和一些特殊体验,我对传统文化和心性之学已表现出一些偏爱,在写作论文阐述观点的过程中表现出了心性体验和直观描述的特征,我把自己的体验和观点讲给先生听,本以为先生会高兴(可能以前习惯了先生的表扬),谁知道先生颇为有意见,他当时对中国哲学似乎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趣,说做学问要先从西方哲学入手,把思辨和逻辑训练好,然后再谈中国哲学,并引用马克思的话说“人体解剖对猴体解剖是一把钥匙”。我当时不见得很明白先生的意思,当然更不是有意跟先生“对着干”,好像(因为记忆有点模糊了)为传统文化和心性之学做了一些解释或“申辩”。而当我后来心中明朗起来,便加强了自己对逻辑演绎和体系架构能力的训练,先生后来在论文鉴定中也给予了较高的评价。对治学来说,培养严格的逻辑演绎能力是十分重要的,受过严格的学术思维训练是非常幸运的。某种程度上这种思维能力是火眼金睛,一眼就能看出某篇论文或某种观点的问题所在。看看今天“国学界”(西学界也一样)有多少“怪力乱神”在“群魔乱舞”,就知道打好逻辑思维基础的重要性。至少在学术界,能相对清晰地运用逻辑演绎的方法去表达传统文化境界,才容易辨析清楚“真假孙悟空”。而我也惊奇地发现,先生在退休前后,竟然开始了大规模的“学术转型”,系统深入地研究起了传统文化和心性之学。既拥有西方哲学无与伦比的逻辑推演体系架构能力,又拥有中国心性之学不可思议的直见实相直指人心的能力,既能心思缜密、严思合理又能心识无碍、抖落心识,既能拿起宇宙人生,又能放下宇宙人生,这是很多大学者的神往之境,虔诚笃行之,有朝一日必识通智圆,趋向“妙高峰顶”,成为“绝顶高手”。
  我研究生毕业工作后,陆续收到了先生寄来的关于中西方文化融通的编著和专著。本以为先生退休之后,会不问世事,颐养天年,享受人生。谁知道退休之后才是先生的丰产期,论文一篇篇持续发表,专著一部部接着出版,八十多岁了还亲自下场为本科生和青年教师授课,试问世上有几人能做到。顺便说一句,这背后当然也少不了先生夫人作为贤内助的功劳,以及学校领导对先生的敬重关爱,还有学生们的真心向学。对学者的生命磨炼来说,不能把逆缘苦境视如怨敌,但对学者的学术写作来说,天时地利人和就分外重要了。
  除我亲身经历之外,我还在化州“民间”听到一些关于先生年轻时(中年)的传说,认识先生的老师告诉我,先生读书非常刻苦,生病头痛时甚至用带子绑住头部继续苦读。先生后来的聊天也证实过这一点,是在读黑格尔著作的时候。先生的学术文化情怀也是令人敬佩的。先生治学,强调为国为民,强调“忧世”和“择术”。“忧世”是学术的根本、目的、导向,“择术”是治学的态度、路径、方法。治学能“忧世”能“择术”,才能关怀世道,总览全局,追根溯源,造就学者的良好人格和学术能力,产出有益于社会人生的学术成果。于西学于国学,先生在“忧世”上均强调治学的文化文明意义,在“择术”上均强调严谨的学术态度和从根干到枝叶的体系性意识。先生对传统文化和心性之学是非常看重的,非常渴望以老祖宗的学问造福当今的社会人心。先生关心青年学生的成长,以自己的中西方学问对学生倾囊相授。在近两年和我的电话通话中,先生谈到了疫情影响、国民生育率下降以及人口和国家民族未来问题,先生对社会文化之变化的敏感令我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