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俊怡
前些年回去村庄,一路上走过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两旁的庄稼还可看到稻田,那时田畈一望无垠,视野比现在宽阔,现在村庄扩容了,高楼多了,田地自然少了。眼前新式村庄,也还依稀看得出村落旧时样,无论村庄怎么变化,总有一些痕印留存着昨日的影子。远处那些山坡地,以前种满油菜花,开春之后还会引得蜜蜂嗡嗡地飞来,花与菜两看皆赏心。
进村不远可看到一个天然大晒场,以前是一片山岭,山顶辽阔,平整。这片场地是村庄的源头,村落以山岭为名。除了远远可见几棵参天大松木,旧晒场以前堆满稻草堆,那是用来烧饭,也用来喂牛的,牛作耕田之用,牛的命运与村庄的命运相连,出地里耕作,人像牛一样勤劳。晒场亦用来作晒谷,晒菜脯之用。谷开始是用石磨来磨的,后来用的是打谷机,颇为省了一些劳力,菜脯用刀切开,撒了一些盐,铺上一些稻草,白天在太阳底下暴晒。谷与菜脯散发出稻草的清香,若甘若甜,虽不像油菜花引得蜂来,因是家家户户必备之物,自有一种亲切,乡下味犹如回到人工取火的模式,慢工出细活,讲究工序,在讲求效率的今天,那种劳作模式已不大合时宜,亦如从低矮的泥墙瓦屋到青砖大理石铺陈的大宅,村庄的人居环境更新了,谱写了新的篇章。
村庄的历史,至少可以追溯到清代以前,古墓上的碑记可以找到历史的痕迹,先辈背靠山河而居,村里只有黄姓,我从前听过,这里属于宋代忠烈侯黄十九后人在山兜的一个分支,与庄垌村黄姓族人同根同源。据说最早来到这里是兄弟两人,以山为界,后来有人在山上开荒种植松树,有雨的灌溉,河水的滋养,太阳的照耀,松树特别适合这块土壤,悠悠岁月遂成树影婆娑。这些松树伴随日出日落,午后夕阳穿过树间,晒场的黄土地晒得金灿灿,黄橙橙。遇到风沙天气,“猛车婆”与“金兰仔”在树间不停地飞行,天色一片苍茫,叫人忘了今与古原是隔着万古洪荒,盘古开天辟地那么古远,今天是另一种人世,来到了发展一日千里,瞬息万变的时代。我那时未曾涉世,也说不出世外的浮华与城市的千红万紫。
村庄里很少有人惦念起忠烈的古人,也不以那种英雄气概来自炫。说到民风,仿佛多少仍粘带一些忠诚与刚烈的遗韵,只是这忠烈没有那股冲锋陷阵的霸气,这毕竟是和平年代。他们认为你对我好,我对你便好;若人敬我一尺,我还他一丈,这便是忠。他们是非分明,甚至有些嫉恶如仇,如果你不讲义理,或会激发他们歇斯底里的血性。乡村人讲良知,说到那份义理,倒是契合了王阳明的心。
时间一晃多年,那年我是村里为数不多到外面城市读书的人,到了如今这一代,考上精英学府的实在不少。年岁大了,逐渐喜欢读些地方历史,在黄氏宗祠读过“世泽浚源长孝友无双千秋俎豆昭前烈;家声遗韵远文章第一百代衣冠推后贤”的联句。读到黄鏞公之子黄迈是元代诗人,弃武从文,以诗书传家,一生遵从家训:“子孙书可读,不可仕元。”不禁嗟乎,村庄这一支族氏,实际上承袭了这一庭训,崇尚务实,以工读居多,唯我不才,工不工,文亦不文。古训亦不是永远不改的,年代不同了,惯例或许迟早会被打破。以上说到一些家园的来历,其实当地大多数村落跟宋代闽人来此任职皆有一种渊源。
先祖卜居山下,这村落依山傍水是好的。我年少时在旧晒场这一带活动居多,那时的晒场比现在高,晒场周边种有茂密的竹,有丰腴高大的冬竹,也有瘦削的簕竹。冬竹一枝独秀,簕竹荆棘丛生。我记忆最深的是山上的松树了,那些老松树,分布在晒场的各个角落,高大笔挺,镇守一方。乡镇要发展,要修路,晒场在已平整的范围,竹林被开垦了,大榕树、能木被放倒了,村庄在迁变,只是不管故乡的风物如何变化,山岭的松树亘古亘今仿佛从来未变,那些长得壮硕的参天松木,我依稀认出她们来。也许大自然总会留下一些标记,当你不再年轻了,好让你仍可与她相遇,找回从前那钵旧怀,即使风物不是松树,也有村外的胭脂树。春天的花,秋天的果,让人咀嚼,大抵总有一种风物让你在有生之年抵达故乡,重访当年生活过的村庄。
松风阵阵吹拂,我对这些老松树是有感情的。少时,祖母带我在晒场松树下乘凉,我常在那一带拾松籽,专挑新鲜的,挑形态圆圆的,鼓鼓的。松籽晒干可以用来烧饭,那火光通红闪亮,冬夜里可让人度过一时寒冷。蚊子害虫来扰,松籽也可缓痕痒之忧。村庄在万籁俱寂的夜,有时生出一种不甘寂寞的声音,来自山间的竹林,也可能来自松树下。夏夜蝉鸣声此起彼伏,回荡乡村的夜韵。不怕夜黑,胆是从走夜路里训出来的,夜里打上电火,约上三两玩伴,到松树下去找蝉的踪迹,仔细观察发觉蝉在换壳,金蝉脱壳意味着蝉类在轮回中的一次新生,是一个痛苦的过程。少年不识愁滋味,不知“知了”的转身要经历蜕变。生活亦不是天方夜谭,人也许要换一次壳,才知道大道唯艰。
松树土生土长,属于根深蒂固,不畏惧风雨,雷打不动。我徘徊在一棵松树下,用手轻抚它的脸,这是一棵老松。这里留下我太多年轻时的足迹,我念小学时每天从这里经过,与这些松树相遇,转眼多年过去了,今天回经这里仍与她相遇,我如今已到了不惑之年。弘一大师之“悲欣交集”那是一种超然物外,面对时间的错落,我亦有一种悲欣,这是我隔别多年与村庄最近的一次交集。伫立在松树下,仔细端详,归来似曾相识,久别重逢有这样的心境,我只能切身体会,无法言语。
我离开故乡的村庄太久了,即使间中回来过,也是匆匆。祖父祖母不在了,回来更少了,人心是肉做的,说没有感情那是不可能,乡情如水,还是各人自饮自知。我独爱村庄的松树,独爱这松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因为村庄的这些松树显古,我总以为一切古老的东西都能了解我。那松高高耸立在山岭的云里雾里,让人看了深不可测,而于我却有着与生俱来的平和与亲切。
不经不觉,走过了风风雨雨,在我的内心深处,依稀不变的是那棵屹立在晒场上的松树,它与我心灵相通,百折不挠。
松风吹过村庄,回想经历风霜雪雨,闭目养神,我学会像故乡山上那棵不老松没入高耸的白云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