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颂
小雪刚至,风裹着寒意钻过小镇街巷,鼻尖却忽然撞进一团滚烫的油香。不是超市货架上的单薄气息,是混着草木烟火、带着岁月温度的醇厚,像极儿时榨坊里飘出的味道。方向盘一转,老榨坊的青砖黑瓦便撞入眼帘,蒙着尘,却在记忆里愈发鲜亮。
那是20世纪80年代冬,母亲总在这时节选个晴好日子,把晒干的油菜籽装进粗布口袋,麻绳捆得紧实。“跟着叔叔们走,别在河边逗留,油坊人多眼杂。”她的叮嘱混着菜籽的青涩气息,我摸了摸口袋里圆滚滚的颗粒,带着阳光的余温。同行的堂哥比我大十岁,一路上蹦跳着,手里攥着个竹编簸箕,里面是给师傅带的小麦粑。
油坊离村有三里地,没到门口,油香就裹着热气扑面而来。推开门,吱呀声里,几台巨大的木榨卧在屋中央,黝黑的木头被油浸得发亮,纹理间都渗着油光。地面是夯实的黄土,踩上去黏脚,却映着师傅们赤裸的脊梁,汗珠混着油星往下淌,滴在地上晕开小小的油花。
“来啦!菜籽倒这儿!”老师傅嗓门洪亮,满脸络腮胡,手里的木耙搅动着竹筛里的菜籽,碎叶泥沙簌簌落下。炒籽的大铁锅冒着热气,菜籽在锅里“噼啪”作响,香味一点点漫出来,勾得人直咽口水。堂哥趁师傅不注意,伸手想摸锅沿,被老王师傅一把拍开:“毛小子,烫得你哭鼻子!”
最热闹的要数开榨时。师傅们把蒸好的菜籽粉倒进枯草铁箍里,赤脚踩得紧实,一个个圆饼码进榨膛。掌锤的师傅攥着悬吊的油锤,后退,蓄力,猛地向前撞去!“嘭!”一声闷响,像古寺的晨钟,在油坊里回荡。“嘭!嘭!嘭!”撞几下,楔一块木楔,号子声此起彼伏。我和堂哥趴在榨床边,看着金黄的油珠顺着铁箍边缘渗出,“滴滴答答”落进油缸,渐渐汇成细流,香味愈发浓烈。
榨完油的热豆饼是孩子们的宝贝。师傅们刚把饼卸下来,我就踮着脚伸手去掰,烫得直甩手,却舍不得丢。豆饼油腻腻、香喷喷,嚼在嘴里满是油香,我总吃得满嘴油光,口袋里还塞两块,回家的路上一路咂嘴。堂哥总抢着帮母亲提油壶,我也不甘示弱,踮着脚拽住壶绳,油香顺着壶口飘出来,混着寒风,也不觉得冷。
返程时天已擦黑,油壶里的菜籽油随着脚步晃动,“咕嘟咕嘟”响。母亲用新榨的油炒了青菜,煎了鸡蛋,翠绿的菜叶裹着油光,金黄的蛋香直钻鼻腔。那味道,是后来再没尝到过的鲜。
如今再进榨坊,木榨早已换成了智能化机器,一人操作,破碎、炒制、压榨一气呵成。去年初冬回乡,我混榨了花生和葵花仁,老人们好心提醒纯花生油会凝结,老板起初犹豫,试下来却出奇的好,清亮的油液整个冬天都没凝固,我叫它“雪花油”。
冬风又起,油香漫过街巷,像一场温柔的碰撞,撞醒了岁月,也撞暖了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