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空未亮,公园已醒了。我习惯从东门进去,青石板路上还凝着露水,踩上去微微沁凉。晨雾如纱,缠绕在香樟树梢,又缓缓垂落,与打太极的老人们的白衣袖纠缠在一处。
那位穿灰布褂子的老先生总站在亭子东南角,袖管灌了风,鼓胀如白帆。起手时慢极,仿佛推着千斤重的物事,却又稳当得很。雾气流连在他的腕间,竟教人分不清是袖带动了雾,还是雾推着袖。使到“单鞭”这一式时,他的右臂缓缓展开,雾气便顺着指尖流淌下来,竟有几分“浩浩乎如冯虚御风”的意境了。
不远处另有一景。穿蓝布衫的老翁立在池塘边练声,虽不许写声响,但那气韵是藏不住的。只见他微阖双目,胸腔缓缓起伏,每吐纳一次,树梢便惊起三两麻雀,扑棱棱地掠过水面,漾开圈圈涟漪。
晨光渐明,卖早点的摊子支起来了。蒸笼揭开的刹那,白汽轰地腾起,整条小径顿时香得真切。穿橘色工服的环卫工倚在假山石旁吃糯饭团,糯米粒沾在嘴角,他也不拭,只眯眼望着逐渐多起来的人影。
日头爬过飞檐,公园便换了妆束。午后多是闲散人,石凳上总有下棋的。两位老者对坐,棋盘搁在石桌上,楚河汉界分明。穿汗衫的那位捏着“车”举棋不定,手腕悬在半空,影子投在棋盘上,竟似多了一子。观棋的比下棋的着急,背着手跺脚,惊得蚂蚁忙不迭地搬家。
最妙是傍晚时分。西天渐染胭脂色,九曲桥下的水先变了颜色,原是碧清的,此刻却融了金,又掺了红,竟似一池打翻的颜料。桥洞的影子被落日拉得老长,斜斜地卧在水面上,偶有游鱼探头,便碎作万点金鳞。
广场西北角早已聚起人群。穿红着绿的妇人们翩翩起舞,虽不闻乐声,但看那脚步起落、裙裾翻飞,自有节拍在其中。有个约摸五六岁的女娃跟在队伍末尾,胖乎乎的小腿努力跟着节奏,跳着跳着便转了向,只顾着自己旋圈儿,石榴红的裙摆开成一朵花。
假山石旁忽见彩云飘动———原来是着汉服的姑娘们来拍照。一个梳灵蛇髻的姑娘提着裙角踏上青石阶,秋香色的裙摆扫过苔痕,惊起几只晚归的蜻蜓。它们振翅时带落几点夕晖,恰缀在她发间的步摇上。姑娘浑不在意,只侧身将团扇半掩面庞,眼波流转处,竟与廊画上的古人有了八九分神似。
暮色四合时,人影渐稀。长椅上独坐的老者掏出怀表看了看,表盖开合间闪过一道金光。他并不急着走,只望着一地斑驳的树影出神。忽然轻笑一声,伸手在空中虚虚一抓,仿佛握住了什么,而后缓缓纳入怀中。想来是揣了一袖晚风回家下酒罢。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小时候背这诗,总觉得凄清。如今在公园看了数次日落,倒品出别的滋味来。你看那跳广场舞的散去时,互相约着明日再见;玩疯了的孩童被母亲牵着走,还不忘回头再看一眼滑梯;就连那打太极的老人收势后,也要站着说会儿话才各自归家。
原来这人间烟火,从来不是孤零零的。千百年来,人们总是在相同的晨光暮色里,做着相似又不相同的事。就像公园南墙上的藤蔓,春去秋来,叶子换了无数茬,而脉络始终朝着阳光生长。
华灯初上时我踱出园门,回望见几点灯笼已亮起。忽然明白:公园最动人处,不在于亭台楼阁之精巧,亦不在于四时花草之艳丽,而在于日日在此生息的普通人。他们未必读过多少诗书,却把日子过成了真正的诗篇。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想来千年前的某片晚霞,也曾同样温柔地照亮过某个匆匆归人的背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