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风情
“咚!比!咚!比!”瑶族长鼓的咚比声,时常从千家峒的远山飘来,轻柔地飘入我的梦境。那声音,恰似房莎十三妹的喁喁私语,带着某种亘古的呼唤,轻轻叩响记忆的门扉。
母亲第一次讲述房莎十三妹的故事时,我正趴在她膝头数着窗外的星星。那是1983年的秋夜,瑶寨的吊脚楼里,油茶的香气袅袅弥漫,母亲的声音像山涧的溪水,缓缓流过我的童年。
“她是天上玉皇的女儿。”母亲轻轻摸着我的头发,“穿着七彩的霞衣,发间别着银月亮,悠然飘落南山,遇见了瑶族阿贵唐冬比。”我仰起头,看见母亲的眼睛里映着微醺的灯光,仿若房莎十三妹。
“玉皇狠心拆散了人间的这对苦鸳鸯,唐冬比牢记房莎十三妹的嘱咐,在农历十月十六日毅然攀登南山,砍下一棵琴树,制成一面长鼓,镶三百六十道银环,踏环击鼓三百六十圈,像山鹰一样向天庭飞去。”我十分神往,这长鼓,莫道是与我同姓的仙女姐姐召唤的通天神器?
十三岁那年,我第一次在耍歌堂上目睹了鼓王的长鼓。
鼓王唐桥辛二公的红头巾在风中翻飞,白雉翎划破阳光。
腾跃、旋转,鼓声如雷,如风,如溪流奔涌。我兴奋地踮着脚,站在人群最前排,目光紧紧地盯着那面长鼓。
突然,我发现鼓身上刻着三百六十道银环,在阳光的反射下,闪烁着清冷的光芒,仿佛碰撞出星辰坠落时的清响。行云流水间,我分明看见鼓王悄然落下几滴眼泪,似乎唐冬比渡劫飞升,祈神佑圆洒下的那一抹。
岁月更迭,我栉风沐雨,翻越万山朝王的座座峰峦,只为苦苦寻觅那片名叫“南山”的秘境,也能圆我飞天的夙愿。涡水悠悠,我心存敬意,绕着盘王庙前的相思树欢快飞旋,这棵瑶山神灵加持的连理枝,是否通晓唐冬比制鼓的秘诀?
四季更迭,三百六十五个日夜的守望,都化作农历十月十六日盘王节的祈福盛典。我高香敬盘王,愿人间清欢,愿房莎十三妹的故事永远被月光温柔收藏。
而无论世事变迁,我总把鼓王亲手赠予的长鼓小心翼翼地珍藏在身边。闲暇之时,模仿鼓王的动作,抱着轻轻拍打,生怕冒出丝丝涟漪的尘烟。妻子见状,总是笑问:“怎么对长鼓这般痴迷?”
我没有回答。晨起擦拭长鼓时,却发现妻子偷偷在鼓槌上缠了一截红线,和她嫁衣腰带上的一模一样,红绳上还系着一行字,“我,从未离开”。
今年的盘王节,许是单贵茶的雨雾缭绕,子夜时分,我仍无困意。
站在窗前,仰望夜空,深邃如墨。回望安放客厅角落的长鼓———那把鼓王赠予的长鼓,鼓身上的银环依然闪耀着璀璨的光芒。
忽然,远处传来“咚!比!咚!比!”的鼓声,像是从南山深处悠悠飘来,又像是从母亲温暖的故事里缓缓浮起。这鼓声,低沉时如松涛,清亮时似泉鸣,最后化作细雨般的呢喃,轻轻叩击心扉。
恍惚间,我仿佛看见房莎十三妹携着万山青岚,袅袅婷婷地走来。“这不是簪花戴翠的瑶家莎腰妹?”
层峦叠嶂宛如翩跹的裙裾,梯田的波纹恰似绣满春光的百褶裙摆,吊脚楼的飞檐挑起薄雾轻纱,仿佛她回眸时含羞的银簪流苏。
房莎十三妹和唐冬比依偎在南山之巅,绚烂的红头巾在风中肆意飘逸,脚下蜷着一只正在打盹的小龙犬。柔和的月光洒在他们身上,如同披上一层薄纱,温柔地笼罩着这对久别重逢的恋人。远处,瑶寨的灯火星星点点,如夜空中闪烁的繁星。长鼓的声音如梦似幻,在幽静的山谷间久久回荡,余音袅袅。
妻子被我的动静惊醒,披着母亲针织的外衣,布鞋碾过木地板,吱呀声惊醒了沉睡的银环。
“怎么还不睡?”她轻声问道。月光爬上她的眉梢,照亮她鬓角新生的银丝。那一瞬间,我仿佛看见廿年前的她,穿着七彩斑斓的嫁衣,精美的绣花银饰头冠叮当作响,眼里盛满笑靥。
她伸手按亮落地灯,暖黄光束洒在昨天伏案留在台面上的纸笺,我顿时想起七年前,她轻手收拾我笔耕的第一篇拙文《鼓舞》,睫毛在光晕中颤了颤。
“灶上煨了陈皮雪梨汤。”妻子递来雪梨汤的腕骨,映着月光泛出青瓷般温润的釉色。我突然想起鼓王的话:“银环要阿尔(瑶语母亲的意思)的手温养着,才敲得出泉水叮咚。”
在氤氲微气中,我想起六个月前儿子18岁成人礼,我和妻子为儿子缠上红头巾的刹那,一种血脉相连的温热突然在胸口翻涌。给儿子系头巾时,我故意留出一指宽的余量,鼓王说过,头巾要像南山云雾,松了才能裹住山魂。头顶再插上一根遒劲的白雉翎,活像神勇的唐冬比。左肩挎上鼓王赠予的长鼓,右手握着那根栓了红绳的鼓槌,碰撞出与当年鼓王手中相同的清响。
儿子指着天上的一道霞彩,笑着说,“那不是阿爹时常追忆的房莎十三妹?”我翘首以待,这一次,我真切听见了房莎十三妹的笑声在风里欢快地打转,遥相应和着:“咚!比!咚!比!”
深夜,三百六十道银环突然同时亮起,像是有人擦燃了所有月光。远处的鼓点、房莎十三妹的笑声和妻子眼角的细纹渐渐融合,化作山岚,轻轻掠过吊脚楼的檐角。
我知道,她就在那风声里,从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