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梦遥
一川浩渺的秋日江流,可以奔涌多久?它自何时起,开始汲取第一滴水的灵动,让那丝灵动于山谷间汇聚,最终形成穿峡越原的浩荡之势?
没人确知。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它的年岁长于你我的祖父、曾祖父,它所视、所闻、所思的故事,多于稚嫩年少的你我。它行走的时间太过久远,于是将万千的岁月片段隐匿于江底,沉默不言,却又心如明镜。
人世沧桑,逝水汤汤。秋日江流,穿越千年的文脉韵脚,冥寂地在苍茫天地间徘徊。
秋日阳光慵懒地倾洒着,我携着这份暖意,望向粼粼秋水,也望向时光的远景里。唐朝碧波满溢张继的羁旅愁绪,向我涌来。“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这是我年少时最钟爱的诗句。秋夜的江面上,一轮残月悬挂在黛色的天幕上。霜气漫过船舷,岸边的枫树在水波中摇晃,粼粼波光间,幽暗灯火依稀能辨。寒山寺的钟声穿破夜色,把漂泊者的怅惘融进悠悠逝波,随浪荡漾了千年。那是不朽的江水,不朽的失眠。
四季流转,岁月因循。亦是唐朝的秋天,诗僧齐己凝立水岸。“两岸山青映,中流一棹声。远无风浪动,正向夕阳横。”青山之绿浸在水里,一叶扁舟在江心横卧,棹声悠远。此刻没有风浪波澜,只有落日余晖覆于江面,覆在这流水承载的千万种心绪上。
我再次望向时光的远景里,宋时江水静卧深秋。“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年少时课本中的文字,此刻突然从记忆中浮了上来,字字句句都浸着秋色、撩拨心绪。碧云黄叶蔓延至天际,江波上寒烟笼罩。天水相接处,意境苍茫。秋江浩渺,牵引着范仲淹这位游子“黯乡魂,追旅思”的深沉愁绪。
收录于《全宋词》的《浪淘沙·秋江》,是一首描绘秋江景色的小令,为宋代词人张炎所创作。吟之诵之,一幅肃爽秋景图在眼前徐徐铺展开。“一色与天通,绝去尘红。渔歌忽断荻花风。”极目远望,水天一色,澄澈之境似超于红尘。渔歌却在此时戛然而止,消逝于荻花丛中。周围寂寂,唯风声依旧。
秋江翻滚,云海壮阔。苍凉的江水,透过历史迷雾,在唐诗、宋词中流动。一条秋江流动,千百条秋江流动。它们在某个时刻融为一体,又在另一时刻消融于同一片浩茫。这片浩茫化为诗人笔下或清丽淡雅、或苍茫雄浑的文字,蕴藏着江河万古的辽阔记忆。
其实哪有千百条秋江?不过是同一段水流,在不同的土地上换了名字,历经不同的悲欢,载过不同的故事。某条曾仰望南归的大雁,于是有了“一江秋水澹寒烟,水影明如练,眼底离愁数行雁”;某条曾映照过天际晚霞,于是有了“芦苇晚风起,秋江鳞甲生。残霞忽变色,游雁有余声”……它们在广阔深邃的时光里奔涌,从源头到归处,从未真正分离。
所谓千百条秋江,原是同一条江水,在无数个秋日里所展开的千万种模样。
江是旧江,水是旧水。此去经年,秋江岁晚。岸柳枯了又青,渔舟泊了又发,唯有水波静默悠长,生生不息,依旧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