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玲玲
那些年月里,庄稼人最懂得如何将清贫的日子咂摸出一点油腥与热气来。秋粮入了仓,冬麦也种下了,田野一下子空阔起来,北风便成了天地间唯一的喧嚷。这时候,若是有谁在巷子口遇着了,缩着脖子,踩着脚,哈出一口白气,说一句:“这天气,肚里没点油水,可真熬不住哇!”话头一引,便有人应和:“要不,咱‘打平伙’?”只这一句,就像往冷寂的湖面投了颗石子,一圈圈的欢喜便荡漾开了。
“打平伙”是我们那儿的土话,说白了,就是大伙儿凑份子吃一顿。不拘是钱是物,你出几只鸡蛋,我拎一兜红薯,他再割一小条舍不得吃的腊肉,聚到一处,便是一场盛宴。这盛宴的灶台,往往不在谁家正正经经的厨房,多在村头那间闲置的磨房里,或是哪家宽敞些的院坝角落。寻几块土坯,架上口黑黢黢的铁锅,底下燃起噼啪作响的秸秆,那暖意便先于香气,一丝丝地透到人的骨子里去了。
主事的常是村里的“万事通”三叔。他嗓门洪亮,指挥若定。谁去井边洗菜,谁负责劈柴烧火,谁家的婆娘手艺好,来掌勺,他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是派不上正经用场的,却也是最兴奋的一群。像些不安分的小狗,在忙碌的大人腿边钻来绕去,被呵斥了也不恼,只巴巴地望着那口渐渐冒出热气的锅。
锅里煮的,往往是再寻常不过的东西。几块肥多瘦少的腊肉,一把干豆角,半盆切得滚刀块的萝卜,或许还有从地窖里新起的白菜。可怪就怪在,这些分开了平平无奇的食物,一旦在这口大锅里翻滚起来,被那共同的期盼熬煮着,便生出一种勾魂摄魄的香气来。那香气是浑厚的、霸道的,带着腊肉的醇厚、萝卜的清甜、汤汁的浓稠,混着柴火的烟火气,在冷冽的空气里弥漫开来,能把人的馋虫全给勾出来。我们便不再乱跑了,只围着那口锅,或坐或蹲,鼻子一抽一抽的,仿佛多闻几下,也能解几分馋似的。
待到暮色四合,天上疏疏落落地点起了星子,院子里也挂起了一盏风灯。昏黄的光晕下,人影幢幢,笑语喧哗。菜好了,并没有精致的碗碟,多是粗陶的海碗,或干脆就是自家的搪瓷盆。大伙儿或席地而坐,或搬块砖头垫着,密密地围成一圈。这时是没有尊卑长幼的,村主任和愣头青小子,一样挤在一处,伸长筷子去捞锅里的精华。第一口下肚,往往是一片满足的“咝咝”声和含糊不清的赞叹。肉是那么的香,萝卜是那么的入味,连汤都恨不得喝干。而我们孩子的碗里早被大人夹的食物堆得高高的,顾不得烫,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平日里寡淡的肠胃,被这突如其来的油水一激,竟有一种近乎幸福的眩晕。
吃得热了,有人便脱了旧棉袄,光着膀子,额上冒出细密的汗珠。话匣子也彻底打开了,从今年的收成,聊到谁家的后生要说亲,再扯到古往今来的奇闻趣事。酒是有的,是那种最便宜的散装薯干酒,辣喉咙,却暖身子。你一口,我一口,对着瓶子吹,传递着的不只是那点微醺的辣意,更是一种毫无隔阂的热络。
如今,生活是好了,桌上从不缺荤腥,下馆子也成了寻常事。可那围着一口大锅,分食一餐简陋饭食的酣畅与快意,却再也寻不着了。那夜里的火光,那碗里的热气,那混杂着汗味、烟味与食物香气的空气,还有那些在苦日子里,挤靠着互相取暖的、朴拙而真诚的脸庞,都一并留在了记忆的深处,成了岁月里一块沉甸甸、暖烘烘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