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依衣
我抬起头,望向那些伸向天空的枝丫。槐树、杨树、还有那不知名的灌木,都脱尽了夏日繁华的衣裳,只剩下最本质的线条,瘦硬而清醒,像一幅用焦墨画出的白描。而就在这些铁画银钩似的枝头,我看见了——那凝结了的寂静。
它不像霜,霜是有些霸道的,总要均匀地铺陈开来,织成一张白绒绒的毯子。这结晶的寂静,却是挑剔的,有选择的。它只在背阴的、最纤细的枝梢上落脚,仿佛那里是它最舒适的眠床。它不是蓬松的,而是紧实的、剔透的,像是将一整块清寒的空气,用极巧的手艺雕琢成了这般模样。那不再是虚无的寂静,那是有了形体的寂静。你看那一簇簇、一丛丛,不是花开,胜似花开。它们是从“无”中生出的“有”,是从“空”里长出的“实”。
我的目光,便顺着那枝丫的牵引,向上望去。天,是一种淡淡的、匀净的灰色,像一块巨大的旧宣纸,含蓄地托着那些枝头的晶莹。没有风,整个世界仿佛在一只无形的手里被按下了暂停键。那悬在最高枝上的一小簇冰晶,微微地侧着一个角度,像一个静止的、透明的铃铛。我几乎要用全部的灵魂去倾听,听它是否会在某个无法察觉的瞬间,发出“叮”的一声清响。然而没有。它的声音,就是这无边的、完整的静默。这静默,比任何乐音都更丰富、更悠远。
我忽然想起古人画雪景山水,常于山巅、树梢、舟篷之上,留出大片的空白,谓之“计白当黑”。那空白,不是无物,正是那可以呼吸、可以触摸的雪意与寒寂。此刻我眼前的景象,不也正是如此么?那枝头累累的,与其说是冰凌,不如说是这天地间无言的、丰饶的空白,所凝结成的精华。它不言语,却说出了一切;它不流动,却容纳了时光。
远处,有一只寒雀,倏地从一个枝头跳到了另一个枝头。它的动作是轻捷的,几乎没有声音。然而,就在它落足的那一刹那,它脚下那一小片凝结的寂静,似乎微微地颤了一颤,仿佛平静的水面,被投下了一粒细得看不见的沙。那震颤,不是通过耳朵,而是通过目光,一直传到我的心底,漾开一圈极清凉的涟漪。那麻雀偏着头,用黑豆似的眼睛看了看我,旋即又飞走了,消失在另一片更密的枝柯背后。世界重又归于凝固。但这凝固里,因了那一下几乎不存在的震颤,仿佛又添了一重更深的静。
我慢慢地踱着步子,脚下的冻土发出“咔嚓”的微响,这声音非但没有打破寂静,反倒像在一匹无边的玄色绸缎上,绣上了一行疏落的针脚,更显出了那绸缎的厚实与绵密。我来时心头的那些纷繁杂沓,不知何时,已被这枝头的寂静洗涤得干干净净。它们仿佛也化作了一缕缕极淡的寒气,从我的七窍中飘散出去,附在那些树枝上,也结成了晶莹的、透明的一小片。
归途上,我频频回首。那片林子,在暮色里,成了一道墨痕淡淡的影子。而我知道,在那无数的枝头,正悬挂着无数透明的、寂静的结晶。它们将在今夜寒冷的星光下,继续生长。你若从那里经过,请务必放轻脚步。听,那满树的寂静,正在发出只有宁静之心才能听见的、光华灿烂的喧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