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一共有九个孩子,五姨是其中一个,也是我和母亲日常在家聊得比较多的长辈之一。
五姨出生于湘西南雪峰山腹地黄龙寨下的一个农家小院,在过去艰难的岁月里,这里藏着太多辛酸的故事。五姨虽然没有太多的文化,但是她即使再忙,也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十分得体。就像母亲常说的,我们九姊妹中你五姨最漂亮了,她的漂亮是刻在骨子里。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九姊妹的家像棵结满果子的老梨树,养分总也不够分。长期艰苦的生活加上雪峰山冬季的严寒,使得五姨患上了肺气肿,呼吸十分困难,每到冬季,她咳得像破旧的风箱,挺拔的脊背都会抽搐成虾干一样弯曲,但是那双眼睛依旧亮得像山涧里的星子。我记事时起,每次五姨来我家,我总爱盯着她看,看她用骨节分明的手指纳鞋底,看她被风吹乱的鬓角沾着细碎的露珠。
五姨很早就嫁到县郊的高渡村了,姨夫眼睛有缺陷,视力不好,但是心很实诚。就是这样一个说话时脸会红到脖子根的老实人,却把五姨护得很紧。或许是因为年轻时的病根,五姨没能生下一儿半女,面对邻里乡亲的闲言碎语,姨夫从不挂在心上,也不责备五姨。怕她心情受影响,每年都会为她准备好礼品,让她从雪峰山下的高渡村回到青龙黄龙寨的娘家,走亲戚散心。每次辗转来到我老家黄桥,她总把糖果往我们兜里塞,塞得鼓鼓囊囊,自己却一口也舍不得动。
让我记忆深刻的是那年冬天,严寒来得格外早,五姨来我家小住了几天。临别时我和母亲送她,山路上的冰碴子硌得脚生疼,我缩着脖子,怕冷风灌进脖子,额头上却满是汗珠。五姨看见了,心疼地拉着我的手。她的掌心冰凉,却让我倍感温暖,“伢子怎么还不穿袜子?”她眉头拧成个疙瘩,对着母亲说道。母亲显得有些局促,低着头一言不发。这时五姨蹲下身,一把扯掉自己脚上的蓝布袜。那袜子洗得发白,袜底缝着好几块补丁,她毫不犹豫地套在我的脚上,说道,“快穿上,别冻坏了。”
我愣在原地,看她光脚踩在结霜的泥地上,脚后跟裂着一道道血口子。“五姨你……”我话没说完就被她捂住嘴,紧接着,她站起身时又开始咳嗽,腰弯得像张弓,好半天才直起来,脸上却依旧笑着,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细碎的阳光。
回家的路上,那双带着体温的袜子暖得我脚心发烫,母亲说那是五姨唯一的一双袜子。而我出生后,名字也是五姨取的。因我爷爷奶奶早逝,我出生时,父亲还正忙于修建湘黔铁路,母亲坐月子期间还是五姨悉心照料的。看着五姨佝偻瘦削的背影,幼小的我心中一阵酸楚。
自那以后,我稍长大些后,只要有机会都会从黄桥搭上班车到洞口县城,然后徒步行走五、六里山路去高渡五姨家,帮她干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五姨对我也总是关爱有加。后来她领养了我三姨的女儿当养女,日子渐渐过得热闹了起来。就在一切都向好发展的时候,我却接到噩耗,五姨走了。
她才30岁啊!记得葬礼那天下着小雨,天空灰蒙蒙的,姨夫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五姨凌晨就起床了,自己梳了头,换了身新做的蓝布衫,坐在床头等天亮。等姨夫发现时,她已经没了气息,脸上很安详,像睡着了一样。
后来我来到了南方,每年清明都想回去给五姨上坟。记忆中她葬在屋旁的山坡上,那里能看见雪峰山的主峰。可2022年陪母亲回县城,看到五姨所葬的那座小山已经盖起了连片的高楼。我陪着母亲在断壁残垣里找了许久,只看见几棵孤零零的油茶树,风一吹,叶子簌簌作响,像谁在低声哭泣。母亲蹲在地上拔了把野蒿,挽成花束,放在一棵油茶树旁,点燃了香烛,祝祷良久。
母亲说五姨生前最喜欢野蒿,说它命贱,在哪都能活。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新铺的水泥路面上。返程的车上,母亲一直反复摩挲着口袋里的东西,快到站时,她掏出个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竟是那双蓝布袜。“那年整理家务,在樟木箱底找着的。”她声音发颤,“你看,她补得多仔细。”我摸着袜子上的补丁,突然想起五姨光脚踩在霜地上的模样,眼泪再也忍不住,噼里啪啦地砸在袜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2025年仲夏,我受邀回家乡编修扶贫志,我再次来到了姨夫所在的村子。随行人员告诉我,这里已经成为脱贫的典型。宽广的道路,优美的绿化,气派的房子,一切都不再是童年记忆中的样子,除了门前那口池塘,依然蓄满了水。我痴痴地望着这一池碧水,或许,那里藏着五姨没说完的话,藏着她没来得及看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