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俊
我与苏和有着几乎一样的经历,从小生长在牧区,都曾在部队服役,退伍后又当过多年小职员。或许是草原的空旷、辽阔、悠远和神秘,给了我们创作灵感,将诗意植入我们的骨髓。80年代中期,我们同时开始了诗歌创作。这个时期恰逢朦胧诗潮退却、第三代诗歌兴起的过渡阶段,草原诗人的创作既带有寻根文学的文化反思,又延续了西部诗歌的地域书写传统。
而苏和的诗歌创作有着比我更为深厚的文化积淀,他的父亲是乌珠穆沁蒙古长调的传承人。乌珠穆沁长调是蒙古族音乐宝库中的瑰宝,其优美之处不仅在于旋律的悠扬,更在于它承载着草原的灵魂与游牧民族的生命哲学,是抒情史诗。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的他,所受的熏陶和影响是不言而喻的。这种与生俱来的文化传承,为苏和的诗歌创作注入了一种我所不具备的天然优势。当他写下诗句时,那些词语仿佛自带着长调的旋律与节奏,那些意象自然呈现出草原文化的深厚底蕴。他的诗,不需要刻意追求“草原气质”,因为那种气质已融入他的呼吸与心跳;他的笔触,不需要刻意模仿古老的草原智慧,因为那种智慧早已镌刻在他的灵魂深处。
我虽同样生长于草原,却需要通过后天的学习与感悟,才能触及长调所承载的文化深度。对苏和而言,这种文化早已成为他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他创作的自然起点。
苏和在一篇怀念父亲的文章里说:“自从他早年得知我写诗,我也把自己的诗歌作品给他看,他不做过多评价,似乎总是三个字‘还可以’。我问父亲能不能选几首,给我谱个曲,他也总是说‘再等等’。但是一直到父亲突然去世,也没有给我一首诗谱过曲。我想也许是我的诗,没能跟父亲的歌相通吧。”
2018年8月,我与诗人王笑风等人第一次去苏和的故乡。这是一年中,西乌珠穆沁最美的季节。严格一点讲,西乌珠穆沁应该属内蒙古东部草原,受兴安岭的影响,雨水丰沛,这时候的云彩都是绿的。
是草色染透了云脚,还是雨雾漫上了天际?谁也说不清,只觉得抬头望时,那云絮里确乎流淌着翡翠的光泽。
苏和对我们说:“美丽的西乌珠穆沁旗,是内蒙古自治区唯一汇聚九类草原特性的地方,是中国北方草原最华美、壮丽的草甸形草原。这里绿草如海,畜群如云,毡包如扣,河曲流银。这里的牛、马、骆驼、羊;这里的搏克、民族服饰、游牧文化;这里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等都是我诗写原乡取之不竭的素材。我生在乌珠穆沁草原是有福的,腾格尔给我永久的庇护,牧乡如福克纳笔下:‘邮票般大小’。护佑我的诗低如小草,护佑我的诗高如长风。不是我拥抱了草原,是草原养育了我,我坐在草丛里,就是一棵草。”西乌珠穆沁的生灵与文化,构成了最动人的诗篇,苏和的诗歌天然带着草原的呼吸与韵律。他的诗不是刻意为之的创作,而是草原生命力的自然流淌,是游牧文明在当代的诗意延续。
2022年《草原》6月号推出了苏和的组诗《延伸的路就是银河》,并获得了“2022年内蒙古诗歌排行榜”上榜作品。现在拿出来重读,依然魅力不减,意蕴悠长。他的这组诗,以独特的游牧视角重构了现代人认知草原的方式,不是对草原风光的简单描摹,而是一场关于存在、记忆与消逝的哲学思辨:
在草原,如果之前没有路
你走过去,绝不会原路返回
每一株草,在你喝奶茶的时候
恢复原来姿态,好像
从没有被你踩踏过
马蹄窝里那枚月亮
被太阳捞走了
装进拉水木桶的星星
随着勒勒车咣当咣当摇晃
红山丹在坡上,野野地开
多像手掐腰肢的女人,在风里
浪浪地摇
——《牧乡谣》
在这首诗中,苏和建立起一个充满灵性的诗意草原,这个草原既是地理意义上的西乌珠穆沁,更是承载着游牧文明内核的隐喻空间。在“没有路/你走过去,绝不会原路返回”这样诗句中,诗人解构了现代人线性的时间观念,呈现出游牧民族特有的循环时间观。草原上的足迹会被自然抹平,就像“每一株草,在你喝奶茶的时候/恢复原来姿态”,这种对“修复”过程的凝视,暗示着草原拥有自我更新的神秘力量。诗人通过这样的时空叙事,将草原塑造成一个具有自主意识的生命体,而非被动的地理景观。
苏和笔下的草原物象都经历了诗意的“灵性转换”。马蹄窝里的月亮可以被太阳“捞走”,星星能够被装进拉水的木桶,红山丹化身为“手掐腰肢的女人”。这些意象转换不是简单的拟人化,而是游牧文明“万物有灵”世界观的诗意呈现。诗人通过这种物象系统的重构,让草原上的每个元素都获得主体性,共同参与着自然的叙事。
苏和的另一首诗《白马,白月亮》以极具张力的意象群,构建出一个超现实的草原夜景。诗中“白马擦拭着月亮”的奇特意象,将草原生灵与宇宙天体并置,形成微观与宏观的诗意对话:
白马擦拭着月亮
一些裂缝,长出草
夜的边缘泛着花白的芒硝
白马群,补充逐青草奔跑流失的盐分
一群吃夜草的乌珠穆沁白马
白月亮一般,在静静的穆仁高壁
滚动
蒙古包像落潮后的海螺,回旋着
壮阔的,夜的声音
偶有一两声犬吠,似深海之鲸
发出的音频
白月亮的心跳
与大地的心跳,合在一个点上
——《白马,白月亮》
《白马,白月亮》由16首诗组成,大都具有鲜明的生态意识。《罕乌拉是牛背扛起来的》展现游牧文明与自然的共生关系;《草甸无名》中“我们活着在这里,死去/也在这里”的表述,体现出对生命循环的深刻认知。这种生态观不是外在的理念植入,而是源自游牧文化的内在精髓。
或许受他父亲的影响,苏和的诗歌语言具有独特的音乐性。《叫喊》中“白毛风呼喊着扑过来”的节奏感,《听秦腔》中“酒和辣子,撕裂喉咙”的爆发力,都显示出诗人对语言音韵的敏锐把握。这种音乐性不是刻意为之的技巧,而是游牧民族口语传承的自然延续。
著名诗人霍俊明这样评价苏和的这组诗:“苏和的组诗《延伸的就是银河》体现出鲜明的地方知识和族裔的根性,这些容易被忽略的人物以及卑微之物获得了扎实而感人的命运感。这些朴素而又不乏寓言性的诗句印证了一个写作者的精神出处和灵魂胎记。”
苏和说:“我的每一首诗都是从草丛里、从牛粪堆里扒拉出来的。我不会放弃草原独特的元素和地域给予我的情愫 ,这些足够我歌颂和赞美了。我只想自己的诗歌纯净,如牛奶酒一样。”
是的,苏和的诗歌创作展现了一种独特的游牧诗学。他通过对草原时空的重构、物象系统的灵性转换,既延续了游牧文明的精神传承,又以现代诗歌的形式赋予其新的生命力。在这个意义上,他的诗歌不仅是草原的颂歌,更是一种对抗现代性同质化的文化实践。这种扎根于特定地域又具有普遍意义的诗歌创作,为我们提供了重新思考人与自然关系的诗意范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