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耀宗
初秋回故乡,不为别的,只想看它一眼。人越年长,心就越恋旧,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住,终究逃不出这温柔的桎梏。
车在南山坡停稳,脚一踏上故乡的土地,望着那一片片密丛丛一尺来高的花花草草,秋风过处,带起沙沙轻响,浑身便不觉神清气爽起来。“故乡,我回来了。”一句无声的告白悄悄在心底淌开。
今夏雨水充足,连带着几场强降雨,倒让花草长得格外旺,几乎要漫过记忆里的高度。它们成片在风里摆动,叶尖轻晃,倒像一群踮脚的孩童点头致意,欢迎我们这些归人。于是我在心底说:小草,真得感谢你们!若说故乡还有些鲜活的生机,那是你们给大地带来的。
“看,那不是扎麻麻花?”母亲一声轻唤,众人像从朦胧的旧梦里惊醒,纷纷朝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可不是么,草丛间藏着几株扎麻麻花,花盘开得正盛,白紫相间的小花攒在枝头,娇俏得惹人喜爱。“这儿也有!”妻在一旁雀跃着喊,于是我们各自拿了塑料袋,在南山坡上散开,弯腰摘起了扎麻麻花。
说起扎麻麻花,这是民间称呼。它的学名叫细叶葱,别名扎蒙花。这名字的来历据说能追溯到光绪年间。相传慈禧太后在宫中吃了道用扎麻麻花爆香的黄河鱼,当即拍板叫它“扎蒙花”。这事后来成了北方人口口相传的段子,也让这名字多了几分特别的意趣。
我从小在故乡长大,采过扎蒙花、吃过扎蒙花,那些细碎的记忆早已刻在了心里。雨水充足时,扎蒙花花朵开成伞形,花苞饱满,籽儿结实。即便在干旱的山坡上,它也能茁壮成长,且当花朵未完全展开时采摘,香气会更浓郁。那时候放暑假,我总爱跟着村里的伙伴们往山上跑。采扎蒙花本是大人们随口一提的事,做不做也无妨,可我们从没偷过懒。因为伙伴们都尝过它的鲜,经油一炸,那香味不烈不淡,恰好扑鼻而来,胃口便跟着一下大开。倒是奶奶总记挂着这事,每次我上山前,她都依在门槛边嘱咐我:“多采些回来呀。”我明白她的心思,是怕家里的扎蒙花断了顿,想多存些预备着。其实每到夏天,大爷和哥姐们早抢着给奶奶采过不少了。奶奶把采来的花晒干,装在小玻璃瓶里,平时舍不得动,只等家里来客人了,才小心翼翼捏出一撮,撒进烧得滚烫的胡油里,“刺啦”一声响,油香混着花香升腾起来,再淋在食物上,撒把切碎的葱叶,那股香气能从灶台飘到院门口,久久不散。
扎蒙花的花朵含有天然芳香物质,是我们北方人炝锅、炒菜、做火锅、调面食、拌凉菜时的上等调味料。每当中午吃莜面调山药丝时,奶奶便会端出那瓶干花。胡油在锅里烧得冒烟时,她抓一把干扎蒙花丢进去,油花“噼啪”跳着舞,香气“轰”地漫开,趁热倒进山药丝里拌匀,再调莜面鱼鱼或窝窝,有了这味香料,原本朴实的吃食顿时像提了魂,鲜活得可口。我和哥每次回奶奶家,都被她当贵客待着,捧起碗总放不下,一碗接一碗地吃,奶奶坐在一旁直笑,筷子不停往我们碗里拨菜,嘴里念叨着“慢点吃”,眼里满是浓得化不开的爱意,暖得像故乡坡上晒人的日头。
扎蒙花的香还常飘在面条碗里。早晚时分,奶奶爱做柳叶手擀面,面刚出锅,她舀半勺炸好的扎蒙花油往里一浇,油香裹着面香扑过来,食欲顿时被勾直冒尖。吸溜一口,香得人直眯眼,连舌尖都在抿那股油气。
在城里不多见的扎蒙花,在我的故乡其实不算稀罕物。过去谁家来客做饭,偏巧缺了扎蒙花了,只要站在门口喊一声,隔壁的乡亲就会随手抓一把递过来。这一把扎蒙花往锅里一放,饭香里就多了份实在的情意,连寻常日子也跟着添了几分暖香。
如今再采扎蒙花,多半是想在花草间寻点旧时光。真拿回家“刺啦”一声炸来吃的,反倒少了。可不吃,不代表那香味就淡了。那股清清爽爽的香,混着泥土与阳光的味道,在我记忆里扎了根。风过处,扎蒙花的香味漫过来时,忽然就明白了,所谓故乡,或许从不是哪座老屋、哪条路,而是这缕记了好多年的香。不管在热闹的城里,还是走了多远的路,只要闻到这股香味,心里就踏实了,哦,原来是到家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