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我拥有的第一本书是《林海雪原》,封面早不知何处,内页泛黄,甚至没有了结尾部分。这是初中一年级时,同班同学志福送我的。虽然破损严重,但这却是属于我的第一本书。而那时家中并无书橱,连个书架也没有。
家里有一个被搁子,放在炕尾,上面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里面盛着娘的针线、布头和一家人的衣服,这还是她的结婚陪嫁。被搁子是我们这一带农家常见的家具,娘的被搁子红漆剥落,露出榆木的本色来。我读完那本小说,不知该将它置于何处,最后小心翼翼地塞进了被搁子的角落,紧挨着娘的针线簸箩。那本书就在那里安了家,占据了一方小小的领地。
自此,我便有了“藏书”的念头。每得一本新书,便往被搁子里塞。先是几本,后是一摞,再后来,被搁子的空间越发局促。娘时常埋怨,说她的针线和衣物都没地方放了。我只好将书挪出来,装进一个纸箱里。那纸箱外面写着“天津胎黄梨”,有一股淡淡的梨香,混着书籍的特殊墨香,竟成了我少年时代最熟悉的气息。
结婚时,爱人娘家陪嫁了两个衣柜,榆木的,很结实。我觊觎已久,终于“霸占”了其中三分之一的空间,将我的书从纸箱里拿出来,一本本摆进去。那时觉得,书能住进衣柜,已是莫大的幸福。每日打开柜门,看见它们整齐地立着,心里便踏实。然而书越来越多,无休无止地买进,衣柜很快就不堪重负。老婆也有了意见,说衣服都没地方放了。于是,大部分书又被请回纸箱,堆在墙角,沉默而委屈。
我常想,什么时候能有一个真正的书橱,让我的书不再流浪?2003年6月,我终于买了两个书橱。那是标准的四层书橱,玻璃门,压缩板材质,散发着淡淡的木香。我将书从纸箱里请出来,一本本擦拭干净,郑重地放进书橱。它们终于有了露脸的机会,不再蜷缩在黑暗的箱子里。
可是问题又来了——书橱的空间有限,能放进去的只是一部分,还有许多书只能继续待在纸箱里,或者堆在写字台上、窗台上。它们像等待分配住房的人,眼巴巴地望着书橱中的同类,羡慕,嫉妒,却无可奈何。
2004年秋天,我又买了两个大书橱。这次材质也好,能容纳更多的书。我将绝大部分书都请了进去,只留下一小部分还在外面委屈着。我以为这下终于圆满了,可是书却还在不断增多。每次逛书店,每次看到喜欢的书,总是忍不住买回来。书橱又满了,窗台上、椅子上、书橱顶上,又堆起了书。它们像无处落脚的流浪者,在我的房间里寻找着暂时的安身之所。
我是一个宁愿自己受委屈也不能让书受委屈的人。于是又买了一个大大的木制书架,将那些零散放置的书放了上去。可书还是越来越多,窗台、写字台,甚至地上,又渐渐被书占据。它们无声地抗议着,诉说着空间的拥挤。
如今,我的书橱已经不算少,但它们似乎永远不够用。书依然在增加,空间依然紧张。但我却不再像从前那样焦虑了。因为我明白,书橱的变迁,其实是我与书之间的一场漫长对话。
书橱不仅是存放书的家具,更是安放灵魂的所在。每一本书都有自己的生命,它们需要空间来呼吸,需要被看见,被阅读。而书橱的局促,恰恰反映了知识的无限与个人的有限。我们永远无法拥有所有的书,也永远无法为所有的书找到完美的归宿。这种局促感,或许正是我们与知识之间永恒的距离。
书橱的变迁,也映照出生活的变化。从娘的被搁子,到结婚时的衣柜,再到后来的书橱、书架,每一次变化都伴随着生活的转折。书在其中,默默见证着岁月的流逝。它们从一方小小的领地,逐渐扩张,最终占据了我生活的大部分空间。这种占据,不是侵占,而是一种丰盈,一种充实。
有时我想,书橱的局促,或许是一种幸福。它意味着我还有渴望,还有追求,还有不断增长的智慧。
书与人,从来都是相互成全的。书需要人来阅读,人来珍藏;人需要书来启迪,书来陪伴。书橱则是这种关系的物质载体,它承载的不仅是纸张与文字,更是思想与情感。
书橱的变迁,还会继续。书还会增加,空间还会紧张。但我已经学会与这种局促共存。因为我知道,书橱再大,也大不过知识的海洋;空间再小,也能安放下一颗求索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