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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06
星期六
当前报纸名称:廊坊日报

母亲的红枣树

日期: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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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B02版:第六版       上一篇    下一篇

记忆总要追溯到翻盖老屋的那年。钢铁的挖掘机臂膀起落,在院中掘出一个深坑作蓄水池。工程的蛮力,毫不留情地斩断了老枣树盘桓多年的根须。待房屋落成,池子被碎砖乱瓦填平,地基生生垫高了一米。就在那一片狼藉的瓦砾缝隙里,某天,竟颤巍巍地探出一抹嫩绿。是一株枣树苗,细弱得像根火柴棍,蜷缩的叶芽却执拗地向上伸展。我觉着它碍事,伸手欲拔,母亲却急急拦下。她蹲下身,伸出手去,极轻、极缓地抚过那幼嫩的枝条,仿佛怕惊扰了一个易碎的梦。她的眼睛倏地亮了,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颤音:“这是老枣树的根发的芽!它舍不得咱们,它回来了。”

于是,这株侥幸存活的幼苗,便在母亲近乎虔诚的守护下,开始了它在新院落里的生涯。

院子最终铺满了齐整的方砖,唯独小枣树周围,母亲固执地留下了一米见方的土地,像是为它圈禁了一小片自由的疆域。她用盖房剩余的砖头,在四周垒起一圈矮墙,又寻来一根笔直的竹竿,用柔软的布条,将树苗与之小心捆绑,一边系,一边喃喃:“得帮它长直溜喽,树也跟人一样,腰板得直。”自此,照料枣树成了她每日雷打不动的晨课。她提着小桶,将清冽的水缓缓浇下,看水珠一点点渗进土壤;她拿着小铲,细细松着树根周围的土,那专注的神情,不亚于为婴孩梳理胎发。更甚者,她将平日攒下的鸡蛋壳,放在案板上耐心碾成粉末,再均匀地拌进土中。我那时年轻,笑她迂腐:“妈,枣树的根埋在一米多深的地下哩,哪能收得到您这‘加餐’?”母亲并不争辩,只是摇摇头,目光笃定:“能收到,一定能收到。老枣树把命根子都留这儿了,咱们得护着它。”她那时的背影,在晨曦中微微佝偻,与那株纤细的、迎风摇曳的树苗构成一幅奇异的图景:一种沉默的坚韧,正从土地和她的掌心,注入小枣树那弱小的生命里。

生命回应坚韧以奇迹。三年后的秋日,那株曾奄奄一息的幼苗,已是亭亭如盖。枝叶蓊郁之间,竟缀上了星星点点的青红。阳光透过叶隙,那些初熟的红枣,便像一颗颗浸润了光线的、半透明的玛瑙,闪烁着诱人的光泽。母亲仰着头,用手指点着,一颗两颗地数,脸上绽放出孩子得了珍宝般的、纯粹的喜悦。她小心翼翼地摘下最早红透的几颗,在衣襟上擦擦,递到我们手里。那枣,入口清脆,一股蜜也似的甘甜瞬间在舌尖炸开,一直甜到心底。这滋味,从此便镌刻在味蕾的记忆里,成为我此生关于“美好”最具象的诠释。

往后的日子,枣树愈发茁壮,果实一年繁似一年。每到收获季节,满树红彤彤的,压弯了枝丫。母亲总是最高兴的那个,她将红枣大把大把地分送给左邻右舍,声音里洋溢着自豪:“尝尝,这是咱老枣树的娃,甜着呢!”她的笑容,比秋阳更暖。我常常觉得,母亲的性格,便如这枣树一般。它不择土壤,耐得贫瘠干旱,只要有一线生机,便能从断根处重新萌蘖,倔强地向天空生长。母亲一生操劳,历经风雨,却从未被生活压垮,总是用她那并不宽阔的肩背,为我们撑起一片安宁的荫凉。

然而,命运的骤雨,总不期而至。母亲病倒,像一道霹雳,击碎了所有平静的日子。家与医院之间,是那段被拉得无限长、又无限灰暗的路径。仅仅半年,她便如秋叶般悄然飘零。全家人沉浸在无边的悲痛里,那个秋天,新院子也失了颜色。那棵一向生机勃勃的枣树,仿佛也通晓了人世间的哀伤,骤然失去了所有光彩。枝叶依旧绿着,却是一种了无生气的、沉郁的绿。往年缀满枝头的红枣,变得稀稀拉拉,且多是青涩的、未能长成的果子。接下来的一年,情况愈发不堪。它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只是无精打采地存在着,叶子渐黄,枝干日枯。我心中痛惜,仿效母亲当年的样子,为它浇水、施肥,买来昂贵的营养液喷洒,精心修剪枯枝。可任我如何努力,它只是沉默地、决绝地走向衰亡。它的枯萎,是一种缓慢而坚定的告别。最终,在一个清冷的早晨,它彻底倒下了,了无声息。

如今,院子里的方砖早已严丝合缝,那截低矮的树桩,是岁月留下的唯一印记。雨水冲刷出的年轮,一圈一圈,清晰如一本合上的书。我总觉得,那密密的纹理里,一定藏着她最后的、无尽的温柔。每当忆起她佝偻着背,为那小树苗浇水、施肥的身影,我便恍惚觉得,那株枣树其实从未真正死去。它将根,更深、更牢地扎进了我记忆的土壤深处。

有些生命,本就是为了证明永恒而存在的。我知道,母亲把她一生的时光活成了另一棵枣树。街坊乡亲来我家尝过那枣子的人,都在念母亲的好。枣树倒下了,每个尝过枣子的人却已成了行走的枣树芽子,在各自的岁月里生根开花。母亲那深沉无言的爱,早已突破时空的藩篱,化作这记忆之树上永不凋落、也永不褪色的红枣,恒久地,甜在心头,温暖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