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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09
星期四
当前报纸名称:廊坊日报

爷爷的故事

日期: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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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A03版:第三版       上一篇    下一篇

我的爷爷叫王荣光,从我会喊他爷爷开始,好像他这辈子只做了两件事情。一件事情就是教我数数,另一件事情就是给我讲故事。至于其他的农活什么的,都算不上他干的事情。

每次见到爷爷,他都会问,小月,数数数到几啦?爷爷给你讲的故事可以背下来不?你要背不下来,小心爷爷打你的屁股。

当然,打屁股的事情也只是吓唬吓唬我,做做样子。不过,只要把数数好,把故事背下来,爷爷会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两块糖来,奖励他的孙子。或者给他孙子二分钱去买根冰棍,冬天没有冰棍,就让我去买糖葫芦。

在这些小恩小惠的诱惑下,我竟然把数数到了1098,把故事里倒背如流。以至于在村里,人们都说王家那个娃儿好聪明,数数能数到一千以上,还能给小朋友讲故事。

爷爷的院子,也就成了和我同龄孩子们的热闹之地,成了诱惑和甜蜜的向往之所。

爷爷的院子是我的出生地,是华夏村村边紧邻赵王河边的一座老院子。几十年的风雨过去,院墙上和正房上的青砖已经从黝青变得发灰发白,掩盖了岁月的深邃。勾勒缝隙的白灰横平竖直,和青砖的颜色迥异分明。

华北平原上的房子大都是面南背北,两户人家成为一排,两家人各自从东西胡同出入。平顶周围除朝向院子一侧没有护墙之外,其他三面都有半米高的护墙。护墙每隔一米就有用砖留出的十字形方孔。这些方孔都是很规律的一般大一样高,青砖探出和缩进,连同边角工艺,很好地装饰了这些方孔。听过爷爷的故事,才知道房顶护墙是用于防护。半米高的房顶护墙,可以趴下一排人,而在远处是看不见护墙内有人的。

爷爷的院子和对门之间的胡同尽头,有一个拱形相连,两家的房子墙壁上还有几个桩孔。那时候的村子虽然不像城市的四周有城墙,但是村子周围的入村胡同和入村大街是都有大门的。一到夜间,大门一关,再加上各村都有联庄会队员巡逻,整个村子就是铁桶一块。后来,很多老房子也拆了,新盖的房子房顶再也没有护墙,只有孤零零的三两座老房子,还保持着房顶护墙原貌。父亲在成年以后,看村里的人都在盖新房子,就想把爷爷的房子翻盖成当年时髦的尖顶大瓦房,被爷爷一顿臭骂。父亲乖乖地和村里申请了新的宅基地,盖了自己心仪的尖顶大瓦房。

爷爷不让父亲翻盖房子,但他管不了别人翻盖房子,在别人拆房时,爷爷就会前去搜罗一些旧砖,尤其是邻近村口的几家人,还会用一些粮食和别人换。但爷爷不是所有的砖都换,他换来的砖都是带孔窝的。这些带孔的砖都被爷爷垒在外墙上,以至于外墙都和房子一样高了。爷爷垒的时候,都要想办法把孔窝朝外。

我小的时候,骑在爷爷的脖子上,爷爷一手牵着我的手,一手拿着根竹竿,点着院子外墙和房子外墙上的那些孔,一个个地数。我也就是那个时候,学会数数的。

爷爷教我数孔的方法,是先一层层地数,数完院墙的,再数房子墙体上的,数完爷爷家的,再数邻居家墙体上的。然后再一一相加,爷爷为此还给我准备了一个小本本,让我把几十个数字记下来,然后算总和。爷爷用数孔窝的方法,教会了我数学加减法。爷爷只要逮着我,就让我数,要不然不给糖块或者麻花类的小零食。

在我十岁的时候,村里的旧房子就翻盖得只剩爷爷那一处了,爷爷的搜集也就结束了。爷爷最终告诉我,一共有1098个孔窝,让我认真地数清楚、数正确,不厌其烦地让我数。看在那些诱惑的分上,我把那些孔窝数得津津有味。我不了解爷爷面对那些孔窝,为什么会那么愤怒,眼睛里含着令人胆寒的利剑,再也没有抚摸我额头时那么温柔的神情。

在我上小学之前,曾经问过爷爷:“爷爷,数这些孔窝有什么用吗?”

“当然有用。”

于是,爷爷把我带到村外的千里堤上,围绕那段大弧形的堤坝,望着远处广袤的大平原,看着波光粼粼的河水,开始给我讲他的那些故事。

爷爷很准确地记得那是1937年9月26日傍晚,太阳正在西落。秋天呈现一片丰收的盛景,庄稼红的红,黄的黄,人们筐背、肩挑、车拉在千里堤上来来往往地往村里运送着秋天的收获,想尽快把一年的收成抢运回家。可这样美好的场景,就被日本鬼子和汉奸破坏了。

那一日,为侵华日军生产装甲车、大炮和坦克的某株式会社总裁岩田一郎,受华北驻军司令官梅津美治郎邀请,从保定到天津,观赏白洋淀风光、大清河风光、海河风光,日军派小队长宫本带领1个小队鬼子和60多名伪军护送,乘坐三艘火轮,在赵王河上,耀武扬威由西向东而来。

天色渐晚,中秋之后的残月已升,火轮行驶到华夏村堤岸小码头停下,鬼子在伪军建议下,停船上岸,打算在这些相对富裕的村里住上一晚,搜刮点财物,抢点吃的,干些坏事。结果在华夏村没有找到进村的入口。那一晚,爷爷王荣光作为华夏村联庄会的大领班,考虑到弟兄们晚上要熬一宿,就准备到村外不远的复兴村村口饭铺里买点吃的,作为夜宵。没有想到他出村口不远,就碰上一帮“白脖”(国民党士兵投降日本鬼子以后,都会在脖子上系一条白围巾),那帮“白脖”喊叫着,让爷爷回村里给日军预备吃的。

两个多月前就听说日本人无恶不作,没有想到日本人如今就在眼前。年轻的爷爷机灵聪明,一看遇见了坏人,转身就跑,不忘回身打了一枪,随后就听见“啊呀”一声,一个“白脖”倒地。

这是爷爷很自豪的事情,也是他一生的精彩。他说是他打响了冀中平原赵王河流域普通百姓抗日的第一枪。是不是第一枪,无可考。爷爷年岁越来越大,我们都会送上恭维的话,我爷爷王荣光打响了冀中平原赵王河流域普通百姓抗日的第一枪。后来的文新县县志记载这段历史的时候也是这样描述和肯定的,爷爷非常受用,听到这样的话时,他像军人立了特等功一样高兴。

后来的阵仗和动静是爷爷这一枪没有想到的。他快速地跑到王家大户,找到户主王福元,我称他为祖爷爷,报告日本鬼子和伪军来了。按现在论起辈分来,应该是我远当家的祖爷爷了。王福元是赵王河两岸特别有实力有号召力的大户人家,为人仗义豪放,无论贫富,他都一视同仁,颇得人们的尊重。他一举旗,方圆几百里都会响应和跟从。即便是山寨胡子和国民党武装,一说赵王河华夏村的王福元,都会给几分薄面。

赶巧那天,我叫作姑爷爷的高德民也在祖爷爷家参与议事。这个高德民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是爷爷的亲姐夫,听爷爷说他是共产党派到冀中平原发展抗日武装的地下党员,晚上给村里人讲抗日形势,白天就训练各村的联庄会。各村联庄会在1931年以后陆续成立,日本鬼子占领东三省以后,东北很多贫苦人到关内当起了胡子,兵荒马乱,匪患频频,各村在大户人家组织下,成立联庄会,负责一村的安全。联庄会要求家里有二十亩以上土地的,必须买上一条枪,买上一千发子弹,地少的出几块大洋。农闲时集中训练,联庄会的战斗力也是不弱的。

祖爷爷听我姑爷爷讲过日本帝国主义在占领区惨无人道的行径。远处的不说,近处徐水县于坊村刚就发生过惨案。鬼子命令全村老百姓趴在地上,鬼子们骑着烈马疯狂地从老百姓身上来回踏过,一些老人儿童活生生地被踩死,青壮年反抗者被刀劈枪射,大姑娘小媳妇被轮奸至死,全村330人被杀害,财产、牲畜被洗劫一空,房屋被烧毁。姑爷爷说,其中就有我远嫁到那个村的姑奶奶。

在场的人无一不气愤,无一不攥紧了拳头,他们把目光对准了祖爷爷王福元,等待他的号令。祖爷爷举起了拳头,在众人以为他要痛下决心的时候,他闪过一丝犹豫,拳头在空中停顿了。

我姑爷爷不愧是见过大场面的共产党员,他知道形势的严峻,必须让所有的群众都成为抗日的力量,并且只有在对敌斗争中才能更好地历练这支队伍。他知道稍有一丝退缩,就会给敌人带来可乘之机,让抗日激情功亏一篑。他只说了一句话,就让祖爷爷把停在空中的拳头狠狠地砸在了桌案上,那动静堪称地动山摇,震耳欲聋。

“灭村就是灭国,村不存国不在,何以有你我?村就是国,国就是村,村不在就是国不存!”

弟兄们,这句话说得太对啦!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老祖宗没有给咱们苟且偷生的软骨头啊!”祖爷爷的话铿锵有力,他花白的胡须如同一簇坚硬的钢丝,宁折而不弯。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保村就是保国!”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保村就是保国!”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保村就是保国!”

……

一时间,大厅里的人群情激奋,烈焰被点燃,成为赵王河畔扑不灭的怒火。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