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百杏自小有个毛病,就是手会不受控制地颤抖。
有留洋回来的乡绅对赵父说:“令郎是生病了。”赵父点头称是,说回头就找大夫看看。乡绅满意地笑,说一定要找洋医,那管用。
可从未见赵父出入医馆,也从未闻赵家飘来药香。
无论旁人如何说道,赵百杏只待在桃山上,与方圆十里的杏树做伴。这桃山,属于赵家,赵百杏自然也就住得。外界风云诡谲,桃山却一片安宁。
赵百杏起先身子骨弱,在桃山休养几年,竟也有了几分气色。只是那颤抖的毛病仍在。
很平常的一日,赵百杏寻了篮子去摘花,他打算贮藏起来留待冬日煮茶喝。
这杏花烂漫,却走了水。
赵百杏焦急地去救火,迎上的不是火辣的焰,而是刺骨的枪。
那桃山,不再属于赵家,赵百杏自然就得走。
走。
赵百杏被推搡至街上,摔倒了,无人扶。抬头,满目红。
于是手抖得更厉害了。
赵百杏学梁山好汉,随一干人马上了山岗,有人说这山岗叫井山。他学着父亲的样子点头应下,心里却想着,井好,井好,有水便能让杏活。
后来,赵百杏拿了枪,上了战场。百杏的手颤抖着,坚定地扣下扳机,打响了胜利的号角。赵百杏是个出色的战士,手虽颤抖,枪却很准。旁人笑着打趣他是天生的神枪手,他点头,说只是不想浪费每一颗子弹。只有他心里清楚,这枪法是压下惊惧、燃起仇恨得来的。
在战斗的间歇,赵百杏会回想起桃山的一切。
他把这些讲给战友听,战友听后却问:“杏树满山怎叫桃山?”
他的手颤抖着,声音哆嗦着,答:“原先桃山上的桃树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他回想起桃山上的杏树,也是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火啊,火啊,你慢些,留下百杏长成林。
火啊,火啊,你快些,烧尽不公为百杏。
百杏哼着自作的调,用颤抖的手谋求独立。
百杏,胜了!有人欢呼着,是百杏,还是百姓,或许那人也不知。说来也奇,自打胜利之后,赵百杏的手不似先前那般颤抖。“我这手也懂得庆祝新中国成立呢!你瞧。”赵百杏笑呵呵地与老友交谈。老友也笑呵呵,交谈着。可有心人细瞧,那手,仍在抖。
赵百杏在沙场上受了不少重伤,故得了闲职。然赵百杏不得闲。他手捏着书页,神思却不在书上。赵百杏又想起桃山,想起满山的杏,想起冬日的茶。他想起自己名字的由来——诞日百棵杏树齐绽。
后来赵百杏自请调职,去荒地种杏。他用颤抖的手栽下一棵棵杏,用颤抖的手灌溉出一株株芽。
赵百杏无妻无子,余生愿与这杏树相伴。他每天写观察日记,有时兴趣来了,挥笔写几首诗词,颂杏,颂百杏。日子过得倒也舒心。
赵百杏想看满山杏,想写一手好字。是的,他的字一向不好,因下了苦功夫,旁人勉强辨得出字是字。
杏长得慢,百杏的手仍在抖。
赵百杏终于看不见杏,写不了字了。他死了。
在很平常的一日,一如当初赵百杏颤抖着提篮去摘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