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前后,夜间气温很是凉爽。我在小区散步,一边嗅着空气里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桂花香,一边看朋友圈那些庆幸“神兽归笼”的段子。早已当上了“留守老人”,每个开学季,对我而言实在是一段可以“隔岸观火”的日子。
就在这静谧悠闲的时刻,一条微信“滴”的一声,从手腕震到心里:抖音上有人说是你的学生,问我要你的联系方式,给不给?发微信的是一个教书的朋友,爱写诗。写诗的人一般都有个性,很意外,这次他在句子结尾处,标上了一个咧开嘴大笑的表情。
我以为他在开玩笑,但似乎又不像。问他:“什么情况?抖音发给我。”
他截了图,随后又发来语音。原来是他在刷抖音的时候,看到有个视频下面有人在问,某某某还在某个中学没有。这个某某某是我的名字。他一时好奇,和网上这个自称是我的学生接上了头。在他们对话中,这个孩子说,这么多年一直在找“我”这个他人生中的第一个贵人。
循着这个孩子名字,一时没有搜寻出关于他的半点记忆。我离开讲台二十多年,岁月沉淀下来的,早就是些高度概括的“人生理论”和不咸不淡的“心灵鸡汤”,那些血肉丰满的细节,在岁月深处不经意风干成褶褶皱皱的桔子皮了。
我其实不相信一直会找不到一个人。不过面对这样的对话,我还是有一点点感动,一个人被另一个人牵挂、感恩、祝福,谁会不觉得那是一种幸福?
二十四岁那年,我到了这个孩子所在的学校。一个农村娃,最初的梦想一定是想到城里扎下根来的,可要找块能落脚的地方,又谈何容易。那时故乡县城的学校还没有大规模招考,即使考调,我也完全没有信心。每每路过县城学校门口,忍不住带着复杂的眼光,盯着进进出出的帅哥美女,然后不由自主“唉”地一声。
没料到这家私立学校头年成立,第二年开始大规模选聘,我仿佛在溺水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为了能改变命运,取得梦想中的“高薪”,一个假期,我把自己关在屋内,拼命阅读相关教育理论并练习表情。如果当年上映《浪浪山的小妖怪》,我一定会对自己呐喊:怕什么前路漫漫,走一步,便有一步的光亮。“是妖是怪又怎样,抬起头浩浩荡荡!”
命运最终没有辜负每一个努力的孩子。那年秋天,我顺利进了“城”。
权利和义务在私立学校里是一个对等的命题。当然也不用校方督促,因着人本性的贪婪和恐惧、良知和责任,我和身边所有的同事,每一个上班时刻,都兢兢业业、呕心沥血。
这样的背景下,对学生不好才叫天方夜谭,他们才是真正的“衣食父母”。当然那个孩子应该也没有受到特别的优待,要不我第一时间一定会想起他。他感受更多的应该是精神激励,或者说是亲切友善、公平正义。在孩子们初步构建人生三观的重大阶段,有这样的爱也已足够幸运。
其实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敢向亲朋好友说我在私立学校。那时的意识里,私与公之间有条鸿沟。公是什么?铁饭碗。私是什么?泥巴碗。这碗意味着随时可以碎为一地,还意味着在人际交往里低人一头。我自然没有想那么深远,但并不意味着所有亲朋不这么看。
尽管外界有色眼镜沉重,但这所学校自身的光芒却从未因此黯淡。那时它颇有名气,提出的教育目标也很宏大:培养有中国灵魂世界眼光的一代新人。这提法我记忆犹新,就在于当时它给予我特别大的触动。我一直以为教书,核心目的是让孩子们顺利升学,培养孩子的世界眼光又有何干?况且什么才叫世界眼光?那一年我其实不懂,中国刚正式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世界的怀抱向中国展开,一切都欣欣然。我不知道学校是有意为之,还是巧合,有这样的理念,也算是站在了时代潮头。
三年后,我做了逃兵,再次从“私”到了“公”。多年后回想这段岁月,内心涌起的是深深感谢,为学校骄傲也为自己点赞。为了生活,当年我从嘉陵江边的那座“浪浪山”下山,无意间被这所学校点亮,即使没第一个吃上螃蟹,但也品尝到生活的酸甜咸淡。
有一天,意外看到一个我尊敬的教授为这所学校写的一副对联:文武兼修,哪管低能高智,看盈枝硕果,敢与名庠争半壁;知行并践,何分贵胄平民,听拍案长歌,惟将至爱育全才。
教授德高望重,桃李满天下。他不会无原则谀颂,他评价这所民办学校,“一是不单以应试出彩,而在于关心超越身份门户的平民子弟全面的生命成长。二是除优质的文化课程教学以外,突出武术亮点。仅此两点,说她敢与名庠争半壁、惟将至爱育全才殊非虚誉。”
至爱无声。思虑再三,终究还是决定不让朋友把我的电话号码告诉学生。或许相见不如怀念,有些美好本就适合悄悄藏在心底。作为老师,关爱学生本就是分内之事;若能滋养出一颗感恩上进的心,便是莫大的幸福。当然对老师而言,在一个点亮自己且能发出微光的地方工作,亦是无比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