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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2
星期日
当前报纸名称:廊坊日报

两种痛

日期: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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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B01版:第五版       上一篇    下一篇

▲姜家营惨案纪念碑。

在我幼年的记忆里,霸州沙城村的东南角是块荒地,总是长着很高很密的杂草,幼时只有在正午,太阳最耀眼的时候,才敢经过那里,脚步轻得都不敢踩踏横生乱木的影子。高低错落的土丘像大地隆起的脊背,野蒿草漫过膝盖,风过时草叶摩擦的声响,总让人心头发紧。大人们说那是1947年6月解放永清县城时牺牲的烈士墓地,于是我每次路过都要屏住呼吸,生怕惊动了地下沉睡的英魂。有次看见枯枝上落着一只灰扑扑的鸟,喙部通红,叫声像破锣敲在空谷里,惊得我们几个孩子撒腿就跑,鞋窠里灌满了带沙的土。

上学后在课堂上听老师讲那段历史,才知道那些土丘下埋着怎样的故事。粉笔灰在阳光里闪烁飘浮,老师的声音带着颤音:“有位战士肠子流出来了,还爬着送炸药包……”窗外的杨树叶沙沙作响,我忽然想起那些荒草覆盖的土丘,原来每一道隆起都埋藏着不朽的身躯。再经过那里时,我故意放慢脚步,看野草在风里摇晃,草尖上的露珠像是天空落下的眼泪。

后来,学校组织我们去烈士陵园扫墓,倾听烈士牺牲经过。当过担架队员的老村长拄着拐杖站在田埂上,裤管还沾着早晨的露水,他指着土丘说:“那年我才十六,跟着抬担架,血从门板上往下滴……”他说到此处声音多次哽咽,他忍住泪水与悲声,回头望了望烈士墓。恰好有只蝴蝶停在新培的坟土上,翅膀是红色的,像极了烈士的鲜血。

再后来政府立了碑,“革命烈士永垂不朽”八个鲜红的大字刻在青灰色的水泥面上,格外醒目。每年清明节去祭扫,风拂过土丘上的青草,旁边大树的枝叶轻轻扫过石碑的纹路,像谁在轻声絮语,同行的老人说这是英灵在保佑村里。

我蹲下来抚摸那些草叶,不似原来那样冰凉,竟然觉得有股暖意从地底渗上来,沿着血管流遍全身。33名烈士堆积而成的土丘,刹那间比高山还要雄壮,比山岳还要伟岸。

参加工作到了霸州南孟镇,才知道本镇姜家营村的土坑里埋着更厚重的往事。那个土坑以及周边现在建成了纪念馆,四壁用青砖砌着,坑底的泥土还是暗褐色,像凝固的血痂。第一次去时已经是深秋,坑边的老槐树落了满地叶子,有片黄叶飘进坑底,停在泥土上,像一声不敢哭出来的叹息。

村里的讲解员是位头发花白的老人,讲起当年138条生命被填进坑时,声音轻得像怕吵醒了地下的魂灵。“日本鬼子进村后,见人就杀,用枪打,用刺刀扎……”他指着坑壁上的一道裂痕,“看,这是当年刺刀扎的印子。”没有警钟,没有雕像,只有这个沉默的土坑,像大地永不愈合的伤口。

这就是1937年9月16日著名的“姜家营惨案”发生地,这就是“姜家营惨案”中死难者的冤魂!万丈深海又怎比这血海深仇?

死难同胞的冤魂铸就了英雄的壮烈,烈士的生命告慰了死难的冤魂。

山海相间,苍茫大地。八十载风雨漫过,沙城的烈士墓已被松柏围起,姜家营的土坑边也生了苔痕。暮秋时树叶落满石碑,金黄的叶片覆在坑沿,像是苍天布置的祭礼。

霸州南孟镇姜家营惨案土坑纪念馆,是我上班必经之地;永清沙城村土丘烈士墓地,是我回乡必经之地。每当我经过这两个地方,都会涌起无名的阵痛。这是两种不一样的痛,痛在心里,就如我的动脉和静脉不一样的疼痛。

有些痛,永远不能忘记,就像土地记得每一滴渗入的血;有些牺牲,永远不能忘记,就像坑底的泥土永远保持着当年的颜色。有些痛,是刻进祖国大地肌理的勋章;有些牺牲,是流淌在中华血脉里的信仰。只要麦浪还在翻滚,炊烟还在升起,这片土地就永远记得——那些没能看见春天的生命,正活在每一个朝阳初升的清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