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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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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报纸名称:廊坊日报

访贺麟故居

日期: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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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B01版:第五版       上一篇    下一篇

位于金堂的五凤溪古镇如一枚青黛色的印章,落在川西盆地温润的绿意里。一条龙泉山隧道,将两端的客家文化也好,移民文化也罢,顺着龙泉山脉的走势,连绵成了时间线上看得见的、同一条自明清而来的黄飘带。

330年前,在“湖广填四川”的漂移大军里,贺氏家族一支在领头人贺子龙带领下,响应朝廷号召,于康熙三十一年间,自愿携全家浩浩荡荡,从湖南武冈州长途迁徙,直至抵达龙泉山下,在沱江水畔的金堂县五凤溪古镇落户下来,经数代经营盐业、航运、染坊、烧坊等致富,发展成当地的大家族。

到乾隆八年(1743年),基业稳定的贺家,在入川第三代贺才榜主持下,为彰显家族地位,择定金箱村风水宝地,开始修宅院、建祠堂,也就是今天的贺麟故居。故居后经扩建形成大堂屋、祠堂、蕴香斋书房、厢房、绣花楼、凤仪书院等二进三重四合院。

贺家一代代在推动商业兴盛的同时,更是将耕读传家,诗礼继世,嗣裔繁衍,家声克绍的儒家风范无声传扬。到了第七十五代(入川第十代)子孙一辈,诞出龙子取名贺麟,不想日后登峰造极,成为中国现代著名哲学家、哲学史家、黑格尔研究专家、翻译家、教育家、“新心学”创始人、新中国西方哲学学科主要奠基人,被誉为“东方黑格尔”。

我曾无数次走进五凤溪,却无数次与那个背靠青山,面临溪流,朝着东南方向,居高而建的贺麟故居擦肩而过。本是羞愧的自省,又像是刻意的等待,冥冥之中,我相信一定有一个日子,我会与它不期而遇。直至这个骄阳似火的夏日,我终于虔诚地走到它的面前,我被“中国哲学村”几个白色的大字深深吸引,我在树影婆娑间,阵阵蝉鸣中,朝着心中敬仰已久的一个“哲学高地”和“精神高地”拾级而上。

当脚步踏过一级级高高低低,被岁月搓磨得十分圆润的青石板路,循着阶前杨柳河水的低语一路向前,贺麟故居已悄然打开它漫长而遥远的往事。近二十亩占地面积大大小小八十余间房的豪宅只是表面,在故居里里外外,暗含的建筑哲学以及贺家的家风传承、学养无边才是它的硬核。

在历史讲师冷维刚先生介绍下,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国家一级书画大师张幼矩先生2011年春所题,镌刻在大朝门上的“心园”二字。篆书“心园”自右往左排列,仿佛在暗示某种深邃的哲学思考。牌匾下,门楣上的荷(莲)花门簪,既寓意出淤泥而不染的清廉之风,也象征家和万事兴、和谐与繁荣的美好愿景。这样的荷(莲)花门簪一共有六朵。大朝门的外形为凹形字门楼,民间俗称“燕窝式”或“凹肚门楼”,颇有吸纳吉祥之气,紫气东来之意。从传统文化上看,又显现出礼让、谦虚和内敛之风。

继续前行,目光穿过中轴线望出去,可窥其典型的清代庭院式二进三重四合院格局,取其“天地人三才”之意。故居建筑以土墙青瓦、土木结构为主,建材取自青城山的百年楠木,青砖砌成的墙垣,在流年风雨中显出一种沉着的灰青色,如同深思者眉宇间凝聚的某种庄重。院内的家祠与凤仪书院采用虹梁设计,象征忠孝传家与诗书传家。窗棂雕“梅兰竹菊”镂空纹样,自是贺家上下士大夫的精神坐标。两块泛着陈光的珍贵牌匾,“锄经、种德”寓意耕读传家,勤勉治学,修心立德,胸怀天下。芝兰木匾上“芝兰室内有余香”七个大字,源于《孔子家语·六本》,书中记载:“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闻而不知其香,即与之化矣。”贺氏悬挂此匾,寓意交友要谨慎,必须与良师益友、廉洁君子交友,方能“保身宁宗,诗书济世”。芝兰木匾是当之无愧的贺氏三百年清廉传家的镇馆之宝。

四合院中众多的匾额、对联,以及“乾泰亨五色染坊”“乾泰亨烧坊”“乾泰亨糖坊”(漏棚)等,默默地诉说着贺家曾经在商业的打拼和“锄经种德”的精神。其中,很多完整保存至今的都是近三百年的原物,其历史人文价值、建筑价值都很突出。

沿着脚下一步步地小心试探,左右张望,主体为横向并联布局的三个“日”字形四合院院落,数十厢房蜿蜒地伸展出去。打开空间序列,当跨过世俗的门槛或门厅,来到自然敞亮的天井,再到权威的祖先祠堂,进到思想的“心园”,则惊人地暗合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家进阶路径。正厅十二根楠木柱是否在说一年的十二个月令?心园书房的中式坡顶与西式竖窗和谐共生,莫非是在呼应贺麟“以中化西”的学术主张?

故居建筑分明是贺氏家族精神的外化与具象。正厅前,中堂高悬的“诗书传家”匾额,字迹端凝庄重,在静默中宣示着家族血脉的圭臬;“忠孝仁爱”的家训字句,则如古井微澜,静静地漫过每一块砖石,渗透每根梁柱。一边的贺麟书院,是复刻的贺老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作时住在北京干面胡同的家。简陋的陈设,缀满补丁的沙发占了客厅的一半。一旁的书斋里,书桌临窗而设,书桌背后,一台小小的黑白电视静立柜头,就连玻璃窗都打着胶布补丁,阳光投射进来,也变成一道折弯的弧线。当年的贺老正是在这简陋的书桌前从事黑格尔哲学的翻译和研究。

与书斋隔邻便是被灶台烟火熏燎的厨房,两处虽仅一壁之隔,却饱含书声、生存与精神,分明暗示着,学问非仅书房案头之事,更与日常烟火紧密相融,浸入生活血脉。纵使百年光阴流转,这些遗存物件仍在无声地证明着,那一条条家规祖训,字字句句早已不只是刻在匾额上的文字,而是被生活本身打磨成骨血里的习惯与呼吸。

贺麟自小便在家族“诗书传家”的氛围中耳濡目染,他不仅饱读诗书,更被要求承担日常家务琐事,使得学问与生活从未曾割裂。他还在成都四中即今天的成都石室中学读书时便发过宏愿:“平淡的生活,高尚的思想,在一架书里走遍古今中外。”后来他远渡重洋钻研西哲,归国后致力融合中西哲学,提出“新心学”,找到了一条将传统儒家精神赋予现代意义的思想之路,或许起点恰是在这座青砖院落里。其思想脉络,分明是家学这棵老树在新时代长出的新枝。

推开故居吱呀作响的三进院门,时光的尘埃漏过花架,将斑驳的光影流星般落在院落内,天井方正如印,它用“上下四方,自有规矩”的家族伦理秩序,以此仰望着被青瓦切割的天空。院子里的凌霄花开得正艳,花香穿过阳光的缝隙钻进鼻孔,它以柔美的方式软化了生活的坚硬外壳。而昔日的粮仓与少年贺麟读书的书房、私塾连在一起,仿佛还能听到小小少年郎于灯下诵读之声,那声音渐渐与后来他翻译《小逻辑》时的笔触相融叠合——再次印证,家学既是他思想的起点,也是他远航途中锚定的港湾。

我也轻轻地坐了进去,想象幼时的贺麟,还是曾无数次立于这天光水影中,看檐角悬垂的雨线,听祖父讲述族谱上那些被风雨浸染的名字。一代代贺氏子弟在此方天地间长大,天井虽圈定一方乾坤,却框不住少年向广阔世界眺望的目光。

所谓家宅,绝非砖瓦木石堆砌出的方寸之围,而是家风得以栖居的“心宅”。故居中每一道被岁月磨光的门槛,每一扇吱呀作响的木窗,皆是精神在时间中行走时留下的脚印。贺麟故居,正是这精神“心宅”的具象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