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不乐意教书的我,没想到一晃几十年,硬是把讲台给站“穿”了。临近退休才发现,不管当年内心有多少个不情愿,三尺讲台就是为我这辈子量身定制的人生舞台。
因高考考了个尴尬的分数,我阴差阳错被本地一所师专录取,随后遭遇一连串的尴尬时刻。邻居前来询问录取情况,被告知后,接连说了“也好,也好”,不咸不淡,再无下文,宾主均用坚硬的笑容为简单的对话画上句号。一同学高考凑巧考了与我同样的分数,被省内某商科学校录取。开学前我到他家中做客。改革开放之初,市场经济活跃,商贸行业吃香,他父亲正好在市区某外贸公司工作,家庭条件自是优越。我们坐下时,其父正准备出门,随手从桌上拿出一条香港南洋兄弟烟草公司出品的“双喜”牌香烟(当时少数高收入人群的消费品),从中抽出一包。得知我将到师范学校读书,他抽取烟包的手停顿了一下,嘴角轻轻上扬,似笑非笑地说:“读商校,怎么说也比将来‘敲桌头’(当地对教师的轻蔑称呼)强。不过当老师总算是端铁饭碗。也好,也好。”他也许意识到自己的失言,马上补了两个“也好”。我霎时一愣,只觉得有一股冷气从头发直窜到脚底,一时说不出话来。
好在,大学读的是中文专业,对喜欢文学的我,多少是个安慰。
毕业分配,迎接我的是一座离家二十多公里的山区中学。骑着自行车,坑坑洼洼的泥土路一路颠簸,到达学校大门传达室,拍去满身泥土,掏出介绍信递给正在室内喝茶的校长。校长接过我的个人资料,直盯着我看,“好啊,好啊”地说个不停。我在内心嘀咕:你好,我不好!
不好,也得好。不为别的,我得养活自己,这是当下最大的命题。
工作是稳定下来了,但我的心“稳”不了。待遇低是最直接的原因。正当“造导弹不如卖茶叶蛋,拿手术刀不如拿剃头刀”的年代,我每月到手的工资不到珠三角工厂流水线工人的四分之一。于是跳槽的事先后尝试过几次,收获倒是丰富多“彩”:白眼,青脸,还有满鼻头的灰。
把我的心拉回来的,是学生。学生们基础虽低,但学习热情甚高。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读书是农家子弟的唯一出路。望着讲台下一双双饥渴的眼睛,我深知他们像我当初一样,渴望跳出农门。我真不忍心因为自己对命运的抱怨而耽误了他们。
农村孩子的纯朴和真情,像来自山野的春风在我的心田轻轻拂过,灰暗的底色,渐渐泛起绿意。
一位学生,刚升上高二不久就参加征兵服役去了,到部队后经常写信给我,分享他兵营生活的乐趣和训练的辛苦。后来他自学考上军校,第一时间把喜讯告诉我。
有几位学生与我走得比较近,经常在晚上上完自修课后到宿舍找我,或聊学习上的事,或闲聊。周日下午回校,有人从家里带来些农产品,偷偷放在我的宿舍门口。其中一位学生成绩比较好还特别喜欢上我的语文课,我也喜欢他。我根据他的各科成绩和存在的不足,协调科任老师有针对性补课,并全程建档跟踪督促,通过数据分析调整着力点。还经常在晚自修结束后安排他到我的宿舍“加灶添柴”。师生聚焦合力,这位学生终于踏入大学的门槛。入学前他特地与父亲一起,带着山区的土特产到我家答谢我。参加工作后,他也一直与我保持联系。
一位学生,自知底子太薄,升大学无望,经常以各种理由请假,甚至旷课,晚自修时间则多次翻过围墙逃到校外逍遥。我对他课内批评,课后单独做思想工作,甚至联系家长到校协助教育,最终让他的学习生活回到了正轨……
辛勤付出,学校领导看在眼里,不但把我推荐为市级优秀班主任,还提拔我当上了语文教研组长。
事业的获得感和幸福感,像久旱后洒下的甘霖。我泛绿的心田,蛙声一片。
从事一辈子的教育工作,我深切领悟到教师职业的价值和幸福所在。教师工作,面对的是鲜活的生命,是活蹦乱跳的灵魂。如花的青少年,营造出灵动的生命氛围,输送生机勃勃的青春气息,也必然点燃教师们奋发向上的工作热情。教师们每天与这群最具活力和希望的孩子为伴,助他们追梦、圆梦;他们回报教师以青春的气息和力量,让教师和他们一样永存一颗充满朝气活力之心——这就是教师的财富和骄傲。
回望我的职业生涯,曾经迷茫,曾经失落,曾经抱怨,但终归明白:一个书呆子,手无缚鸡之力,身无长物,幸有三尺讲台为我提供挥洒汗水之地。学生们不嫌臭,善莫大焉,夫复何求!
一辈子教书,也好?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