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功俊
长篇小说《龙凤歌》是一部充满历史纵深感的家族史诗。但真正独特之处,是它并没有沉溺于苦难的铺陈或对乡村的浪漫化想象,而是以冷静笔锋剖开了半个世纪以来中国社会的精神断层。通过马秋月一家四代人的命运轨迹,揭示了城市化进程中未被言说的文明困境——当传统伦理秩序遭遇现代性冲击时,人性的异化与复归往往呈现为螺旋式上升的辩证运动。
小说采用了三重视角叙事(马秋月、朱灯、朱红)构成独特的时空坐标。上卷中马秋月的回忆,层层剥离出冀北乡村的生存密码:婚丧嫁娶中的宗法制度、饥荒年代的生存智慧、集体主义时期的道德规训。这些看似陈旧的乡村记忆,在下卷朱灯、朱红的城市叙事中,获得了新的阐释。当朱红在服装厂流水线上重复缝纫动作时,这种机械劳动恰与马秋月当年手工织布的韵律形成对比。前者是被资本异化的生产单元,后者则是嵌入生命周期的艺术创造。这种跨越时空的对照,暴露出工业化进程中劳动价值从“生命叙事”向“经济指标”的质变。
朱灯从乡村教师到报社主任的晋升之路,暗含知识分子的精神蜕变。当他以笔为刀解剖城市化乱象时,其批判的锋芒始终受困于体制内的生存哲学,这种矛盾性恰是转型期知识分子的典型症候。胡学文在此展现出惊人的叙事控制力:人物的命运轨迹不再是线性推进的情节链条,而是多个时空维度碰撞出的精神场域。
马秋月的角色似乎是传统母亲形象的反叛,她不擅长农活,却对艺术充满热忱,心里埋藏着对现代爱情的渴望。这位母亲的生命从未简单,她在对孩子们的期待与寄托中,往往感受到的是自我编织而成的牢笼。随着故事的发展,马秋月的心灵历程并不可谓平坦,但在孩子们成长的过程中,她终于感受到了一种幸福与释然。胡学文以细腻的笔触剖开了乡村女性的生命肌理,揭示了婚姻围城下的隐忍挣扎。每一个家庭背后都有无数的故事,每一个人物都承载着时代的重任。这种浓厚的人性关怀,深深吸引着读者的心。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龙凤”寓意美好,正所谓“龙凤呈祥”。马秋月头胎所生下的朱红和朱灯就是龙凤胎,一切看上去都是天赐之福。但命运造化弄人,麻婆子出场,用一系列故事“泄露”天机,给马秋月的心灵蒙上了阴影,“龙凤”的美好寓意才开始扭曲、变味。麻婆子作为豆庄的一个“谜”,到死都没人知道她的年龄和身世,但她却像先知一样充满了神秘色彩,成为小说几乎唯一的内视角,俯瞰朱家两代人的命运,并在关键时刻作出判断和建议。
《龙凤歌》有一个情节,“女人钻进了猪的身体,使得猪说话了”,而女人钻进猪身体的原因,仅仅是“丢了布票”,这里带着一些魔幻色彩。与此同时可以看到,女性对于日常犯错的恐慌。猪的命运是任人宰割,是最卑贱没尊严的,作者选择“猪”成为女性逃避现实的精神归属,暗示了女性在日常生活中的卑贱和无尊严。这是性别给予女性的后天意识,也是社会整体给予女性的偏见与限制。
小说里多次写到惊恐发作。如焦兰男人和杨疙瘩因分粮起了争执,焦兰男人一气之下拿木锹劈倒了杨疙瘩。看到这一幕,马秋月竟晕倒在地;又如朱红借住大姐家,半夜马秋月从噩梦中逃出,推醒朱光明,说她听到了朱红的哭声就在门外。可以说马秋月常常会为一些极细微、极琐碎的事情而生出巨大的恐惧。而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这些极细微、极琐碎的事情并不会引起恐惧的情绪。
小说结尾,第四代人物朱丹的半挂车坠河事件颇具寓言色彩。这个在城市化浪潮中靠运输业发家的青年,最终被自己驾驭的钢铁巨兽吞噬,暗示着工具理性对人性反噬的终极形态。但胡学文在悲剧中埋下希望的种子:坠入河底的驾驶证上,依稀可见朱灯手书的“平安”二字,这种传统祝祷与现代契约的奇异融合,或许正是文明突围的微妙曙光。
《龙凤歌》书写了乡村女性,在漫长婚姻和家庭生活中的困境、苦难与心灵历程,书写了一个家庭在山乡巨变大时代下的生命史、生活史、精神史。胡学文以敏锐的洞察力,捕捉到了时代变迁中的细微变化,通过对四代女性命运、家族关系、人际关系作出了抽丝剥茧的细致分析,不断发出女性觉醒与时代变迁双重碰撞后的回响。因此,小说将历史与当下、永恒与瞬间,巧妙地联结在一起,呈现出较为丰富而广袤的乡村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