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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9
星期日
当前报纸名称:廊坊日报

补 丁

日期:0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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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B02版:第六版       上一篇    下一篇

清早出门没多久,车子就如同跛脚的一匹老马,一步一踉跄。果然,一枚黝黑的铁钉,竟已深扎轮胎之中,望着瘪瘪的轮胎,心绪顿时被这突如其来的麻烦搅成一锅乱粥。无奈之下,只得惴惴不安地,将车子一点点地挪到了单位附近一家小小的轮胎修理店前。

店门窄小,门前水泥地上,横七竖八地散落着废弃的轮胎圈,以及乱七八糟的修理工具,灰尘与油污满地。店老板闻声从门内踱步出来,他约莫五十年纪,身板敦实,穿着油渍斑驳的工装裤。他默不作声地俯下身子,用那沾满油污的手套在轮胎上摸索着,动作沉稳而熟练。

“你车子蛮帅嘞!”他抬起头,脸上浮起一层浅浅的笑。“但这钉子也有好毒嘞。”语气里带着湘乡人特有的那种口吻。他转身拖出千斤顶,手脚麻利地顶起车身,如同料理一匹受伤的老马般利落。

我立在一边,满脑子只想他快点,周一上班可别迟到。焦急的心如同蚂蚁在噬咬,口气带着明显的无名火:“唉,真是出门不顺,今天上班怕是要迟到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钉子!”

老板正拧动扳手,侧过脸来:“老弟啊,急么子咯?车胎挨针,人挨日子,哪有什么顺风顺水的事情?日子嘛,就是车轮子,扎着了,咱就补上它。补好了,再接着往前滚呗!”他声调不高,却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说罢,顺手递给我一条竹篾小凳,示意我坐下。“坐咯,莫急,满哥手脚快得很。”

我强按着自己坐下,目光扫过他专注的侧脸。他很快地找出破口,拿起一把小锉刀,“嚓嚓嚓”地在破损处周围打磨起来,橡胶粉末簌簌落下。“老弟,你看这口子。”他头也没抬,声音混在锉刀声里,却异常清晰,“光抹胶水可不行,得把烂掉的、毛糙的地方都磨掉,磨出新茬儿,胶才吃得深,补丁才粘得牢。”他平静的讲述,像一股细流,冲淡着我心头的火气,引起我一阵好奇。

他顿了顿,换了个更顺手的姿势,锉刀声依旧沉稳。“人这一辈子啊,谁还没被扎穿过几回?”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这轮胎说话,顺手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槟榔丢进嘴里嚼着,腮帮子微微鼓起,“早些年,我那堂客病得凶,医院跑得比这地上的轮胎印子还密。钱像水一样泼出去,铺子也差点关了板子。那会儿心里头的窟窿,可比你这轮胎大得多,呼呼地漏风。”

我心头一紧,不由得坐直了身子,之前的焦虑在他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我低声问:“后来怎么了?”他依旧专注地锉着,“咋办?日子不过了?不也得像补胎一样,自己磨自己?咬着牙,把那疼的、苦的、扎在心里的坏的东西,一点点磨掉。磨出血性,磨出新肉来,再找块‘补丁’,结结实实地糊上。”我的目光紧粘在他那双沾满油污的手上,在他有条不紊的动作里,感觉自己郁结的情绪正在一点点地释放。

他放下锉刀,拿起一块圆圆的补片,比了比大小。“这‘补丁’啊,糊上了,看起来不光鲜漂亮。”他用特制的胶水仔细涂抹在磨好的创面上,动作轻柔得像在百般安抚,“可你瞧,糊好了,它就能接着扛事儿,该跑多远跑多远。补丁就是这样,看着丑,摸着糙,可它结实,能撑着你往下走。怕就怕,窟窿在那儿敞着,风灌进去,气泄光了,就瘫那儿,滚不动喽!”他用力将补片按在轮胎内侧,拿起小锤子,“梆梆梆”地敲打起来,那声音笃定而充满力量,像敲打在我的心上。一种奇特的豁亮感,随着那敲打声,在我心底慢慢升腾起来。

我的目光再次流连于这间不起眼的小店:墙角堆叠着的新旧轮胎,像沉睡的年轮;墙上挂满的工具,扳手、钳子、钩子,每一件都闪着经年累月的油光,像风霜浸染的岁月勋章;那张旧木桌,桌角被摩挲得溜圆光滑,桌上摊着几枚螺丝钉、几块形状不一的橡胶皮,还有一个茶水杯。老板埋首的神态仿佛不是在对付一个破损的轮胎,倒像在精心修补一件贵重的艺术品。“好了,老弟。”他摘下手套,掏出烟盒,点上烟,深深吸了一口。“小毛病,不值当放在心上。走吧!”

原来最深沉的人间豁达,并非天生完整,而是千疮百孔后,依然懂得如何用坚韧为线,以岁月为针,一针一线、一寸一寸地,把每一段人生,缝补得温暖而结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