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自春到夏,我怀揣着隐秘的期盼,一次次踏上归乡之路。推开斑驳的木门,急切地仰望门道横梁——因为前些日子发现那荒废多年的燕巢,竟被细心修补过了!层层叠叠的新泥覆在破损处,湿润的光泽里,似乎又回归往昔的模样。
六年前的春日清晨,我被窗外“啾啾”的燕语轻轻唤醒。欠身望去,晨光里,几只燕子正停在晾衣绳上,长长的燕尾随叽叽喳喳的“争吵”而微微颤动。它们时而振翅掠过横梁,时而折返,黑豆般的眼睛闪着灵动的光,像是在商量筑巢的最佳方案。
儿时常听外婆念叨“一檩穷二檩富,三檩开当铺,四檩大财主”。旧时农村多是土坯房,房梁两边的檩条有的是“七檩”,有的是“九檩”,据说,燕子筑巢的位置会影响家人的运势。老人们说,燕子通人性,偏爱在象征富足的“三檩”处安家。那时我常想,这灵性的鸟儿,莫非真能感知人间冷暖?
第二天,另一对燕子悄然离去,剩下的两只燕子便投入了忙碌的“住房”工程。它们穿梭于天地之间,或衔来一根草茎,或叼回一块泥土。我数着它们往返的次数,发现它们累了便停歇在绳上,胸脯急促起伏,却仍歪着头,像是在讨论下一处加固的细节,或是规划房子的结构。那些半湿不干的泥土,混着它们的唾液,使它们不得不待时而筑。看到它们不辞辛苦,我竟生出几分心疼。日升日落间,燕巢渐渐成型,像一个元宝似的扣在横梁上。十来天的时间巢穴就落成,这建筑的进程也蛮快的。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两只燕子不再双栖双飞了,大概是轮流孵化了吧!果真半个月过后,稚嫩的啼叫划破晨雾,四只嫩黄的小脑袋探出巢沿。大燕子整日衔着小虫归来,每次喂食时,小燕子们便挤作一团,张大的嘴巴像四朵等待浇灌的小花。老话说“燕子不吃落地的,鸽子不吃喘气的”,这简单的谚语里,藏着多少奔波的艰辛?
老家是四合院,若是大门紧闭,燕子归巢就要飞到院子的上空再折下来去窝里,颇为费力。我学林黛玉的样子——“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白天只要我在家,就敞开大门,好让它们径直飞到巢穴。即便我坐在门口乘凉,它们还是我行我素地进出,毫无惧意,这信任让我心头一暖。夜晚守着渐暗的天色等它们归巢我才轻轻掩门。
燕子是知性且亲人的生灵,有人居住的地方它才肯做窝。老辈子的土坯屋,房门上方有个“门上坎”,一到春天家人便敞开一道缝,大概是给燕子预留的“绿色通道”。记得为防止燕子的粪便落到我们的饭桌上,外公总是在檩条上吊一个草帽应急。有了他们的存在,日子仿佛明朗起来。
“似曾相识燕归来”。以后两三年里,燕子总是按时回来,我仔细端详,总想辨认是不是旧识,奈何在我的视线里天下燕子一般模样,我只有尽心尽力地呵护它们。不料意外还是发生了。有一天一只乳燕掉落地上被猫叼去了,后来几春再也不见燕子回归的踪迹。我们搬入城里住,猫也就送人了。冬日里麻雀占了燕巢。它不懂修缮,任风雪侵蚀。破旧的燕子窝就这样荒废了好几年。家人提议拆除,我都执意保留,心底存着一丝期盼——或许燕子还会回来。
今日,惊喜不期而至,两只燕子重新落在晾衣绳上。它们梳理羽毛的模样,竟与六年前的身影渐渐重叠。我无数次凝视它们,试图从那熟悉的振翅曲线里,辨认出往日痕迹,它们可是昔日堂前燕?我有些欣喜,回家的次数愈发频繁。起初,它们怯生生的,后来才渐渐熟稔,我情愿相信燕子的寿命足有六年,因为“燕识旧巢”,它们不会在其他燕子的旧巢里做窝。六年光阴,漫长又短暂,若真是它们,是否还记得往事?还会责怪我照顾不周吗?
“来有时,去有时,燕子尤知社后归。君行无定期。”六年,春燕尚知归来,而君已三十年音信全无。是江南的垂柳绊住了脚步?还是另一处屋檐下,有了新的呢喃?黛玉曾叹,“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在我看来最无情的是时光,最无奈的是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