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声在村口炸开时,王铁柱正被三个发小儿按在土炕上。春生攥着他两条胳膊,二蛋死死压住他的双腿,狗剩举一把锈迹斑斑的推子在煤油灯下晃悠,推子尖刃映着他脸上狡黠的笑。“铁柱兄弟,别怪哥几个!谁让你娶了戏校出来的俏娘子?”“你们要干吗?”铁柱惊恐。狗剩的推子尖划过铁柱大腿,带起一片鸡皮疙瘩。铁柱竭力挣扎,在土炕上颠簸扭曲,弄得土炕“嗵嗵”直响,奈何一人难敌三手,总也翻不过身来。推子有些夹毛,时不时会连根拔起,铁柱龇牙咧嘴喊将起来。红盖头下传来新媳妇翠翠怯生生地问询:“铁柱,出什么事了?”在外屋招呼客人的铁柱父母都听见动静,却只是抿着嘴笑——这是村里的老规矩,闹得越凶日子越红火。
第二天天还没亮,翠翠就裹着红棉袄站在当街。晨雾里她的身影单薄却挺拔,杏眼圆睁盯着远处的狗剩家:“狗剩!春生!二蛋!你们三个天杀的!……”追出来的铁柱一旁低声劝道:“闹洞房开玩笑你至于的吗?”
早起挑水的婶子们担着水梢围过来。翠翠一把扯开铁柱的裤腰,露出青白的肚皮:“瞧瞧!谁家闹洞房要剃这个?”围观人群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震天的哄笑。王铁柱臊得想钻地缝,被翠翠拽着胳膊动弹不得。
入秋后,铁柱的变化像霜打的茄子。往日扛两袋麦子能健步如飞,如今挑半桶水都直喘气。夏八爷蹲在墙根抽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铁柱他爹,你家那小子,怕是把盐坛子当蜜罐子了。”这话传到翠翠耳朵里,她正往灶膛添柴火,手里攥着的两根玉米秸啪地折断。当晚她搂着铁柱发烫的身子掉眼泪:“都怪我……”铁柱却把她搂得更紧:“别说傻话,男人哪有不疼媳妇的?”
队长掂着烟袋来找夏八爷商量。月光照在两人皱纹里,夏八爷用烟袋指了指铁柱家亮灯的窗户说:“让他去出河工吧,离得远些。总这样这孩子就废了。”
翠翠追到大队部时,铁柱正在整理挖土方的工具和独轮车。她攥着队长的袖口才说半句“我也要去……”就被队长粗粝的手掌推开:“妇道人家出河工像什么话!”
河工棚的油灯昏黄,铁柱在一张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翠翠,等挖完河,回去我就给你买花布……”墨迹未干,外头传来暴雨砸在油毡上的声响。
一个多月后,河工完工的消息传来。翠翠提前三天就把被子拆洗晾晒,站在村口望得脖子发酸。当那个熟悉的身影翻过土坡时,她扔下手里笤帚就跑,绣花鞋踩进泥坑也顾不上……
村子不大,闹剧却比麦田里麦粒还多。“支麻鸭”烫着卷发从城里回来那天,拖拉机“突突”的响声惊得全村人探头张望。她叉着腰站在自家院子里:“张木头!今儿个必须把婚离了!”
张木头蹲在墙根抽闷烟,自卷的烟屁股烫到手指也不挪开。大队调解会上,“支麻鸭”涂着红指甲的手拍得桌子山响:“我在城里有人了!比你这木头骨碌强百倍。”角落里的婶子们“嘁嘁喳喳”,一句声音不高不低的话从人群中飞出:“打扮得人五人六的,出门子前在家就不正经,整天穿着前开口的裤子,跟一帮嘎小子撕皮摞肉……”“支麻鸭”听了这话,脸涨成猪肝色,气急败坏地说:“别在那装死蚂皮,有本事出来说。”“说就说!”女人群里站出了人高马大的宁老婶。“你敢说你出门子前没怀过孩子?卸了载你找张木头接盘,你以为别人不知道?”宁老婶的话噎得“支麻鸭”“嗝喽嗝喽”的,缓了半晌才吐出一句话:“那是过去,现在有婚姻法我想离就离,谁也管不着。”夏八爷把烟袋锅子敲得震天响:“没门!婚姻法也不兴这伤风败俗的事!”张木头突然站起来,这个木讷了半辈子的男人涨红着脸:“除非我死!”人群骚动起来,“支麻鸭”的高跟鞋在砖地上跺得“哒哒”响。最后大队书记拍板:“婚不能离!你给我老老实实过日子!”
暮色里,铁柱搂着翠翠往家走。远处“支麻鸭”的叫骂声还在回荡,翠翠往他怀里钻了钻:“铁柱,咱们日子再难,也比她强。”铁柱摸摸她的发顶,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在坑洼的土路上叠成一团温暖的光晕。
虽说村里不准支麻鸭离婚,可搁不住她死缠烂打,最终和张木头离了婚。
有人给张木头介绍了一个寡妇。此女年龄与木头相仿身量不高,但那面孔百分之七十被黑黑的痣覆盖,剩余百分之三十的皮肤倒是与常人一般。鼻子眉眼儿长得也不丑,可那一脸黢黑的痣,任谁看了心里也会“咯噔”一下。张木头与女人见面后很不情愿。夏八爷探知了他的心思,用烟袋锅敲着桌子说:“人家是处心跟你过日子,你别挑三拣四,以你的条件这也算般配。能过日子会生孩子就行,别的都是老谣。”八爷一席话说得木头没了脾气。可还不死心,哼哼唧唧地又说:“她还有个孩子,我怕……”“你一撅尾巴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那孩子他爸是车祸死的,除了他妈没亲人,拴谁槽上是谁的驴,他就是你儿子。人心都是肉长的,你要是对她娘俩好,他也不会是白眼儿狼。”八爷一番话让木头心服口服。一个月后张木头又结婚了,没有大操大办,只是简简单单办了几桌酒席,八爷乐颠颠地跑前跑后张罗。入夜,木头眉毛皱起来。“大喜日子你发什么愁?”八爷吧嗒着烟袋问。木头瞟了一眼女人的孩子,喃喃地说:“您看这……”八爷一笑,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对那孩子说:“小子,你今晚跟爷爷睡……”
张木头娶了媳妇又饶上个儿子,也算是双喜临门,不过这次狗剩、春生和二蛋没有再恶作剧。
太阳每天东升西落,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炊烟依旧袅袅,日子还得过下去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