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沚洋
对岭南文化熟悉者,必然知道广州十三行昔日的荣光——洋船泊靠、商贾云集、殷实富庶,正是这样一片繁盛之地,催生出了精妙绝伦的广式自鸣钟制造技艺。如今一座座广钟已然成为“沉默的瑰宝”,但依然有一群“时间修复师”愿意撬开锈迹斑驳的钟体,以匠心唤醒尘封在齿轮间的光阴。
围绕一座布满锈斑的铜鎏金转花人偶钟,卢欣的长篇小说《时间修复师》向我们讲述了一个关于钟表和时间的岭南故事。通过双线叙事,古老的广式自鸣钟串联起了两个平行时空,主人公小霍师傅修复古董自鸣钟的过程,也是周家往事被揭开的过程。作者巧妙地以节气作为书中章节的标题,从冬至到中秋,我们翻开书页,轻轻掀过的,是一个家族的起落沉浮。当清脆的报时声穿透岁月,三代人的爱恨纠葛,亦顺着指针的转动一点一点浮现在我们眼前。
用现在的话说,周家的故事是很“狗血”的:阴差阳错的遗憾、因战乱离散的家庭、针锋相对的两房妻子、隔代又重新牵上的红线……但作者温和的笔墨如话家常,没有刻意制造强烈的戏剧冲突,反倒让人更能沉下心来进入书中的世界。加之对老广州独有烟火气的刻画——开在小巷的肠粉档、士多门口闲聊的老街坊、喧嚷叫卖的菜市场和带着氤氲水汽的回南天……温润细腻的语言,尤其是自然露出的粤语对白,让人读来像是在喝一盅经由文火慢煨的老火汤,入口甘甜、回味无穷。
从祖辈周怀深的两位妻子邓佩华和方翠身上,我们得以窥见旧社会女性在婚姻和家庭中的挣扎和隐忍,以及在乱世中对命运的无力抵抗。周怀深一辈子在两个小家之间周旋,一个人的优柔寡断,锉磨了两个女性最好的年华,造成了三个人的情感悲剧。虽然作者没有用十分沉重的笔调去诉说那些历史与个人的伤痛,但特定的时代背景和年代氛围,难免让字里行间渲染了淡淡的感伤。邓、方二人难以完全掌握自主命运的困境,同样是当时身处时代洪流中无数女性的“身不由己”。
聪颖能干如邓佩华,勤劳朴实如方翠,实同是被不忠贞的爱和不健康的婚恋关系裹挟终身的可怜人。方翠跟着周怀深迎来了新社会的光明,却永久失去了能“见光”的名分,直到过世都活在扭曲的旧梦当中。她由开朗明媚到偏执刻薄的性情转变,作者处理得十分自然,使人对其生不起厌恶,只有痛心。而不论是年少的旧爱还是结发的丈夫,邓佩华可以说是自始至终都没有被坚定地选择,一身才华也困于妻子与母亲的双重身份,个中苦楚可悲可叹。但当读到她晚年记忆混沌,已然记不清昔日恋人的名字,却沉迷于摆弄他制作的自鸣钟时,我们又很难不动容,“她安静地坐在那个自鸣钟前面,拧紧发条,然后侧着头,微笑地看着人偶转出来”。
在自鸣钟叮叮当当的音乐声里,时间终究是没有带走一切。老一辈的恩怨令人唏嘘,随着社会的变迁,人们对爱情与婚姻也有了更自由的观念——它们有了更多的解法,不再是人生的必答题,也不再有统一的标准答案。上一代如周炳南和卢淑芬,按部就班恋爱、生子,过着平凡简单的日子,在柴米油盐、吵吵嚷嚷中相互扶持携手走过半生。“父母爱情”看似平淡,细品却真挚动人,值得珍视。而这一代无论是对婚姻当断则断的丽彤,还是不把婚姻作为爱情终点的霍师傅和丽瑜,都体现了当代男女对于传统亲密关系和婚姻模式态度的转变与突破。
“那一定是一种安静的美好,两个人各做各的事,但都意识到对方的存在。偶尔相视一笑,什么都不用说,都明白了。”这是霍师傅幻想中与丽瑜一起生活相处的理想状态,各自拥有独立的灵魂又相互陪伴,精神上高度契合远重要于被一纸婚书束缚,折射出新世代对亲密关系更加前卫开放的一种态度。书中也不止一处描写了这种“安静的美好”,霍师傅作为钟表修复师“必须恪守时间的丈量规则”,然而与丽瑜在一起的很多个时刻,他又“觉得时间应该是静止的,希望时间是静止的”。两人在亲密关系里的默契平和与祖辈的歇斯底里形成对照,给人一种时光恍惚之感,邓佩华当年错失的幸福,或许会由他们来改写不一样的结局。
“时间意味着记忆,也意味着经验、情感和智慧的累积”,书中三代人在不同时代浪潮中作出了不一样的情感选择,时间不停在向前,活在时间里的人亦是如此。
这是一个修复时间的故事,也是一个修复情感的故事。书中呈现了今昔两条时间线里丰富的人物关系,亲人伴侣、街坊邻里、同事朋友,有矛盾也有温情,无一不是立体鲜活的,从中不难感受到作者对笔下人物注入的温柔。故事的结尾,周家两门的关系得到了修复,霍师傅也修好了那座铜鎏金转花人偶钟,钟里的两个人终于“成功跨越了各种障碍,在时间的撮合下,欢乐地相遇”。而霍师傅和丽瑜之间,也因为钟上神秘的标记和一张陈旧的合影,多了几分“宿命感”,他们的故事,依旧未完待续。
书页合上,古钟“当当”的报时声犹在耳畔。我们这个时代的年轻人,爱吃速食、爱刷短剧,也爱“拍散拖”,我们在时间轴上步履匆匆,常一不留神便将人与人之间纯粹的情感,也当作“旧物”一并留在过去。不敢爱、不会爱,这好似成为时代的通病之一。
故事里的人物总归是幸运的,但回到现实,我想,除了时间,我们需要修复的东西还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