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小河水泛着淡淡的蓝色,两岸柳烟漫卷,随风飘起一片片一团团白色的柳絮,恰像春天里飘起了漫天雪花。这柳絮不讲武德,随意落在田里劳作的农人们头上、衣服上,任人们怎么抖也抖不掉。它们挂在各种树木的枝头,甚至所有暴露在外面的物件上,让整个村庄好一片银装素裹。
飘飞的柳絮,让我遥想到北宋的某个午后,大诗人晏殊酒醒后,在春深的庭院里写下“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的名句。千年后,我在北方,站在自己陋室的南窗下,透过明亮的玻璃,仿佛跨越千年时空,看到了晏殊站在他江南某座园林的漏窗下,与北方的我同赏飘飞的柳絮。这柳絮穿过我的玻璃窗和他的木棂格窗,替我与他传递着时空的信笺。这种跨越千年的通感,原是东方美学里最精妙的密码——当柳絮落在元人笔下的青绿山水,就成了倪瓒画中疏朗的留白;当它飘进古人案头的紫砂壶,又化作供春壶身漂亮的纹饰。
东晋大才女谢道韫说“未若柳絮因风起”,给柳絮赋予了雪的灵魂。可柳絮终究比雪多出几分烟火气,它们会黏在人们的衣襟,它不分贫富,不分低贱与高贵,这个时节只要人们出得门来,它都会毫无选择地落在你的头上与衣服上。苏轼在汴京的官道上见过“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这漫天飞絮是光阴的化身吗?好像每一片都镌刻着季节的印痕。
小村池塘边的老柳垂下千百条绿丝,柳絮落在它所有能落的人、树或者任何物件上,让刚刚绽绿的春天蒙上一层白纱。忽而记起唐人薛涛的《柳絮》诗来:“二月杨花轻复微,春风摇荡惹人衣。他家本是无情物,一任南飞又北飞。”薛涛面对柳絮,在诗中抒发着自己的感想,在看似薄情的漂泊里,藏着植物最深邃的智慧。每片柳絮都携带着生命的火种,它们的流浪不是放逐,而是对土地的深情叩访。说白了,柳絮是柳树的种子,当某个湿润的地方,接纳了这流浪的白色精灵,来年便会生发出一片幼小的柳芽,不出一二年,便会成长为一片年轻的柳林。柳树生命力顽强,就是这么皮实。
我喜欢在黄昏里,欣赏柳絮飘飞的池塘或者小河。此时的水中,会泛起琥珀色的光晕。柳絮在暮色中愈发晶莹,仿佛无数个正在羽化的梦境。元人乔吉说:“风吹丝雨噀窗纱,苔和酥泥葬落花,卷云钩月帘初挂。”柳絮掠过水面,泛起微微的浪波,也让我心中泛起涟漪。这一圈一圈微微荡漾的波纹,让我瞬间回到从前。
20世纪80年代初的那个春天,我应聘在本村初中一年级当语文代课老师。时值柳絮飘飞季节,我在作文课上给同学们讲了“柳絮飞来片片红”的故事。我先是朗诵了据说是罗贯中写的一首诗:“玉带桥边袅袅风,牧童横笛过桥东,夕阳返照桃花坞,柳絮飞来片片红。”这首诗还有一个类似的版本,又据说是“扬州八怪”之一的金农赴朋友宴而作。席间,东道主微醉,顺口吟诗:“柳絮飞来片片红……”举座哗然,柳絮岂有红色之理?东道主一时没有下句,颇为尴尬。金农起身解围:“此乃古人吟咏廿四桥之佳句,一点不错!”紧接着,金农吟诵出下面的句子,联成一首完整的诗:“廿四桥边廿四风,凭栏犹自忆江东。夕阳返照桃花坞,柳絮飞来片片红。”
我给同学们总结说,此诗并非罗贯中所作,实乃金农巧补妙转,令诗理绝处逢生,又增添了新意,为东道主解了窘,让那一众宾客听罢,不禁佩服得五体投地。同学们听得很入神,感觉很新鲜。我讲完,一指窗外飘飞的柳絮,让大家写一篇有关柳絮的作文,无论怎么写都可以,只要写得好就行。当然,我发挥自己喜欢写作的优势,也写了一篇《又是柳絮飘飞时》的习作。课后与学生们交流互评,大家参与的积极性很高,那次作文,全班48个同学都发挥出了自己最好的水平。即使对作文头疼的学生,也提高了写作文的兴趣。
那一年,全镇中学生作文竞赛,我们班获得了第三名的好成绩。虽然成绩优异,命运却没有让我在教学的岗位上大展身手。我在挥别学校与可爱的学生们时,没有失落,也没有迷茫,而是在晚春时节,身披满身柳絮,又去寻找属于自己的世界。因此,我对柳絮一直怀有特殊的情感,也颇多思考,似乎明白古人为何总在柳絮纷飞时生出禅意。杜牧见“浮生恰似冰底水,日夜东流人不知”;纳兰容若叹“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可柳絮从不自怜,它们懂得最轻盈的飞翔里藏着最沉重的使命。当最后一个雪白的绒球消失在涟漪深处,池塘便拥有了无数个待续的春天。这漫天飘舞的,何尝不是柳树写给大地的情书?
一个柳絮飘飞的日子,去访水月寺一位智慧的老和尚。他说:“咱们华北大平原上的柳絮带着燕赵悲歌的三分侠气。”是啊,当年林冲雪夜上梁山,马蹄踏碎的何止是千里雪野?来年开春,村头、塘边、小河两岸的柳树格外茂盛,都说那是沿大运河押运的镖头们枪尖抖落的梨花。薛涛笔下“春风摇荡惹人衣”的柳絮,从南到北,偏要沾在镖师的刀穗上。运河码头卸货的脚夫抹把汗,柳絮混着头上、身上、胳膊上渗出咸味的汗水,倒比苏东坡在汴京见得“柳絮飞时花满城”更添辛劳滋味。
最妙是雨后,我骑车去小区西边看运河。柳絮沾了泥水,星星点点缀在浅水中芦苇的新叶上。有一位年逾古稀的放羊老汉蹲在岸边,让羊们自由散开在岸边的浅草丛里,犹如放牧着一朵朵白云。他吸一口纸烟对我说:“这柳絮啊,跟咱运河边的人一样命硬。飘得再远,根还得扎在这带咸腥味的黄土里。”这话不假,运河大堤的柳树,哪个不是老辈人插柳固堤留下的种?柳絮落进犁开的新垄,来年春雨一催,嫩芽顶着盐碱往上蹿,比高粱苗还精神。
我们华北大平原的柳絮,天生带着运河的泥腥味。它们粘过镖车的旗幡,听过高亢的梆子腔,在义和团的刀光里打过转儿,最后都落进庄稼地的垄沟。这些流浪的种子,比江南的柳絮多出七分硬气——落在盐碱地能活,飘进河水里不沉。此刻我忽然懂得:生命的曼妙不在固守,而在放逐中的相遇。就像这些流浪的柳絮,终将在某片陌生的土壤里,长成一棵棵高大茂密的柳树。待到多少年后,或许会有像我这样的人站在运河边,望着漫天飞絮,忽然读懂这方水土上千年的大书。这部大书里,肯定会有看似不起眼的柳絮浓墨重彩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