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老草木深 谭国伦 摄
小门洞上长着稀疏的狗尾草,已经枯黄,地上有一小片菜地。苦瓜的藤蔓爬满窗前这一段矮墙,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茄秧上顶着紫色的花,像是冷得发抖。此时飞来了两只麻雀,啄了地上的草籽又飞走了。
我走到院里,抬头仔细打量着眼前的老屋,不由得想起了过去:年少时,也是老屋的儿时。20世纪80年代中期,推算起来父亲50多岁才建成这处院落。一家人拼尽全力,连我们小孩儿也参与其中。初冬季节,村南坑已见底,原来水少处已干涸扒裂,像鱼鳞片片。我们用小铁铲把土铲成堆再锄到小推车上,顺着坡道推上去。倒进地基的方格里,四个大方格。那时家里还有个灰骡子,套上大车拉土、拉大坯、拉红砖、拉房檩,那骡子为这房子也是立下汗马功劳。盖房时街坊四邻都来帮忙,不要工钱,只是管饭。“助工”是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都说彼时人比现在好,我倒觉得不尽然。只是那时候人空闲的时候多,家家条件都不是太好,互帮互助几成必然。房子和泥砌垒,外墙用红砖衬里用大土坯,俗称“里生外熟”。这就是农民的智慧,不但省钱,房子还冬暖夏凉。唯有这土炕建在后沿(北面),真让人难以理解,这样见阳光少不说,家具也不好摆放。后来才知,原来那时候时兴这样的布局,不怕潲雨,下地干活忘记关窗也无碍。说起这土炕,作家刘亚荣有篇散文叫《炕田记》。她是这样写的:“土炕边角四直,或长或方,一爿爿土炕联结在一起,就像整齐的阡陌。称为炕田,恰如其分。一批批小苗,顶出母体的壳,炕上生,炕上长,像大田里的庄稼一样,一茬接一茬,生生不息。世世代代的人,在炕上落生成长,接续烟火,繁衍家族血脉,演绎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还有比这更合适的比喻吗?灶火膛里燃起柴禾,顺着烟囱冒出的袅袅炊烟便是乡愁!也不必说这屋后的老榆树,丫丫杈杈枝繁叶茂。绿色的榆钱,花朵般重重叠叠,成了雀鸟儿的天堂。
兄长们挣到钱后买了一台电视机,“井冈山”牌。为了让电视机接收到更清晰的信号,院子里矗立起一个高约两丈的铁管天线杆。那时候小伙伴很羡慕我家的天线杆子,在这一片是最高的。那时候村里天线代表着富裕与阔绰呢!现在杆子还在,天线被雷击落,已不知所踪。只是觉得看到它就想起一大家子人在院子里看电视的情景,欢声笑语也还在,像是昨天。更有乐趣的是老屋的房顶,蒲草上压了土又絮了一层炉灰渣(村玻璃厂烧瓶产生的废料)用灰浆溜平,屋顶平整中脊略鼓。夏夜至秋初的时节我们拿着被褥草席上房睡觉。月圆之夜,梧桐树婆娑的大叶子,替我们挡住了月光。说来真是神奇,按说该打滚还照样打滚哩,却从未听说过,谁家的孩子从房上掉下来过……
后来再建的房子都没超过这处,财力使然,父亲也早早就花白了头发。“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老屋如何成了铁打的“营盘”?我们又怎么成了流水的“兵”。父亲始终不肯离开老屋,谁说也不听,父亲说:“要轮你们轮,我和你妈哪都不去。”于是我们兄弟几个只好轮流照看了。轮到谁谁就到老屋“值班”,从开始的一日三餐,到现在日夜看护。冬夜,星星很亮。疫情笼罩下的老屋,灯光都透着异样。父母已沉沉睡去,我轻轻掩上院门走到田野上。麦苗睡了,一条路蜿蜒伸向小桥,又分了个岔奔向河畔,那里芦苇茂密,淹没了那条小路。繁星照着旷野,实在不知那光走了多少年才让我看见?这条河却是少时的玩伴,那时绿柳丛丛、蛙声阵阵,浅浅没水草的地方清澈之极。雨后的鱼儿是那样多,数量、种类都多,有胖头、鲇鱼、黑鱼,小鱼种则是麦穗儿、毫根儿。在浅处打一段围堰,再做一个S形状漏斗接上筛子,用脸盆不断往外淘水,鱼顺着水流进筛子……可是现在到处是坑,树也没了,岸也被挖得陡峭起来。是谁改变了这一切,再不见当初的模样……
2021年11月末,母亲摔了一跤,脑出血昏迷了三天三夜。期间陡然下了一场大雪。老屋银装素裹,雪从屋檐探出足有半米,像西部牛仔翻卷的大遮眼。我们甚至都商量老太太的后事了,把孙子孙女们都叫回来见她最后一面。没想到的是孩子们见了他们的奶奶,虽然难过但却都说:“我奶奶没事,会醒的,会好起来的。”也许是老人生命力的顽强,再加上这么多家人的不舍和不弃。母亲回转过来,一个月后逐渐恢复了常态,只是嘴里含混不清更加糊涂了,勤劳的母亲“傻”了。我们在老屋“值班”将近八年了,父母也都已九十多岁了。经历疫情,一次次地“阳”,又一次次地“好”,实属罕见。人都说是我们子女孝顺,照顾得好。累吗?很累,累就对了,累了也就心安了。
因为我知道我们将来也会老,如同老屋一样,直到有一天所有这一切结束了,是不是还要回头,看一看曾经亮着昏黄而温暖灯光的那扇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