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叔退休多年，独女嫁去外省，夫家条件不错。陆叔夫妇心安，阔脸悠扬，唱戏下棋成了陆叔打发日子的好办法。年轻时靠这嗓子功，被厂里调去唱过《智取威虎山》，在剧组与老伴结下一生姻缘。但陆叔最喜欢的还是麻纺本业，厂里干到总工程师才退休。所在厂从市场竞争中消失后，陆叔无法再问厂事，一门心思唱戏下棋。退休金虽然不高，可老人需求不多，日子倒也逍遥。时不时唱两段《打渔杀家》，那韵味比鸟雀溜嗓子快活。“他本江湖是豪家，荣华会上也有他，蟒袍玉带不愿挂……”
陆叔住老国营麻纺厂中坡楼，由集体宿舍改建的房改房，直筒状苏式建筑，连起来也是两室一厅，好在花钱不多。陆叔对房子满意，在前厅唱曲时走廊上回声大，左邻右舍的老同事相知多年，不但不见怪，还会跟着吆喝几声附和称赞，这让陆叔很是得意。十年八年下来，老同事们各奔东西，有的见了马克思，有的随儿女搬去了新区，旧房租给打工的年轻人，赚点房租费补贴家用。这家关闭多年的国营厂周围环境一片萧条，有点像被时光遗忘的角落，却被打工仔宠爱得紧，农民工合租一户，晚饭后还会给走廊上唱曲的陆叔喝声彩，两下和睦相安。可时间不长，这平衡局面被经济开发的引擎打破。一家外商大公司拍买了老厂房闲置多年的行政大楼，大张旗鼓要兴建科技孵化方舱。中坡楼也跟着俏起来，租金差不多翻了一倍。农民工撑不住，纷纷搬走。一些年轻的博士生硕士生搬进了中坡楼的多数空房，公司还出钱帮房东装修房子。陆叔和老伴无处可搬，这便宜自然沾不上。陆叔心态好，老两口也不在意，除了吼两曲，就是和邻居肖叔下两盘象棋，一样自在逍遥。
可没多久就出问题了，新来的高知租房客不爱听京剧，叽叽喳喳一个个指责陆叔噪声扰民，必须噤声。这些年轻人手段狠辣，先是拍墙示警，接着当面提醒，陆叔气得和年轻租户没少吵架。有一次差点打起来，陆叔全副披挂，连唱戏的大刀长矛都派上了用场。多亏肖叔从中解劝，才没酿成大祸。好长一段陆叔阔脸挂阴，老习惯坚持不改，隔三岔五哼几句。不过，唱曲时间多半挪到年轻租房客上班时段，冲突逐渐平和一些。但年轻租房客仍然啾啾不休，一个个齐刷刷地不厌其烦，一听陆叔唱曲就报警。接下来的光景热闹，警察、环保员和社区干部接连上门规劝，个个讲了好多噪声干扰的常识。说什么白天不超过55分贝，晚上不超过45分贝，国际通行标准打不得折扣。让陆叔惊悚中感觉到时代的确不同了，老伴跟着旁敲侧击地劝他改改旧习，可陆叔心里拗得紧，一时半会接受不了。心想，活到老了还犯鬼啦！在自己家哼两曲，招惹谁了？几十年的乐趣，怎么到今天就成了违法噪声？肖叔劝他宽心养身，他哪里想得通？两个老玩伴也为这事闹得不对付。
说来巧，在这节骨眼上陆叔老伴突发心脏病，差点背过气去。出院后医生反复嘱咐必须静养。老伴知晓陆叔犟脾气，不想与他拉锯战，便找个借口去了外省女儿家疗养。这让陆叔很不是滋味，不知不觉就不想唱曲了，可老伴一个劲不信，好说歹说不愿回家。陆叔寂寞得不行，冷处理多日的肖叔主动过来陪他下象棋。陆叔扑打扑打地敲着棋子，惊得肖叔一个劲提醒他轻点，别惹年轻人报警。说得陆叔一声霸喝，一股无名怒火翻涌，竟然当场砸了棋盘。两人不欢而散，惊人地再次进入关系冷峙期。一个楼里东西头，谁也不搭理谁。陆叔不唱曲不下棋心里闷得慌，就买了一对鹦鹉，偶尔陪着鸟儿哼两声唱词，时间长了，鸟儿也会唱几句《打渔杀家》唱白，好在声音不大，没引起左邻右舍抗议。慢慢地陆叔习惯了老伴不在家的时光，日子重新恢复平静。
忽然传来一条惊人消息，久不见面的肖叔突发心肌梗死匆匆走了，他是倒在环保义务宣传员的岗位上。肖叔的噪声干扰常识讲得太专业，学校社区、机关厂矿到处邀请，整日应接不暇，累发了老病。听到这消息，陆叔愣了半天，泪流满面，手机掉在地板上扑腾翻滚。面对此境，一对鹦鹉不闻不问，一个劲唱着“父女打鱼在江下，贫穷哪怕人笑咱”的唱词，让人哭笑不得。这一瞬间，陆叔决定卖鸟购书，参加培训学知识，一定要接力干完肖叔的环保义务宣传员任务。社区干部劝他年纪大不必太上心，可陆叔格外当真，天天乐此不疲。说自己年轻时当过兵底子好，身体壮得很。市里宣传肖叔，陆叔主动报名担当宣讲员，讲到声情并茂处，台下掌声一片，人人泪水涟涟。后来听说陆叔老伴也主动回来陪他，与年轻租房客们互动融洽，日子过得悠哉乐哉起来。只是一想起肖叔，陆叔就会流泪感慨，那可真是个好人哩！说着说着讲出一堆肖叔的环保故事来，年轻人凑在一起爱听他唠叨，此时的陆叔似乎比当年唱曲人气还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