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是不相信灵魂一说的,上下几万年,物种以亿计,如果真的有灵魂,这个世界当是何其拥挤不堪、混乱失序。但在布布去世后,我却深为一种莫名的情绪所把控,平时倒头便睡的我,常常是辗转反侧,久不成眠。或者,早晨醒来后也是神疲体倦,意绪迷离。因为夜晚的噩梦,因为梦中常常有布布临终前望向我那绝望无助的眼。
小时候在乡下,四野静寂,间或有一两点萤火虫的幽光或明或灭,更加衬托出夜的狰狞可怖。而每每在这些热不能寐的夜晚,没有任何娱乐的乡村,那些谈神论鬼的故事便被讲得绘声绘色。我们先是睁大了眼惊奇地听,然后是躲闪着紧紧抓住大人的衣角,最后是埋在母亲的怀里沉沉睡去。那时却不曾做梦,一觉睡到大天亮,醒来后欢蹦乱跳,生龙活虎,早就把那些不知名的游魂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仔细想来,我对灵魂的最早懵懂体验,应该肇始于“洪湖赤卫队”里那段唱词。晚秋的夜里,如果有月亮,回家探亲的父亲抱着我坐在屋檐下,歌声徐起:“娘啊,儿死后,你要把儿埋在那洪湖旁,将儿的坟墓向着东方。”苍凉的声音伴着惨白的月光,投射在幼小的心灵,让我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与悲伤。我曾经一度误以为唱的是刘胡兰,后来才知道这主角是韩英,千千万万个与命运抗争不灭的亡灵之一。
布布下葬那天,我刻意将它的头朝向家的位置,就像它以往那样,伏在门口爸爸的拖鞋上,经年累日地盼着主人回家。我一度很好奇:那些没有我们在家的日子里,它是怎样度过的?它会回忆起那些让它恐惧的片段么?那一定是关于那段路的记忆:曾经一只暴虐的猫在路上攻击了它,给它留下鲜血淋淋的伤口。从此,每次经过那段路,它总是警惕异常,与那个凶案现场保持尽可能大的距离。它会有对过往美好时光的回忆么?那一定是我们一家三口围着它,不断地把它心爱的小鸭鸭甩出去,又被它一次次地捡回来放在我们面前。我不能进入它的思维,却能在它留下的“犯罪现场”感受到它对我们那无法言说的思念。尽管被多次呵斥,它依然会跳到姐姐的床上,把叼在口中的鸭鸭埋进被窝里;妈妈的衣服被它从床上拖下来在地板上筑成巢穴,再极其满足地躺在里面。它在主人的体味里沉沉睡去,就像当年的我在那些孤魂野鬼的故事中在母亲的怀里睡去。
物伤其类这个成语曾经是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望文生义的,但现在看来并不确切。因为物也可以不伤其类,比如那只可恶的猫对布布,或者说物也可以伤其不一类,比如我和女儿对布布。布布住进ICU那晚,女儿伤心几至失控,本来更加悲伤的我还得开导她:“我们悲伤,只是因为我们设身处地以为布布有感知,用我们自己的心境去经历她的苦难,所以感同身受。”当时的我甚至单纯地以为:随着它的离去,它再没有了浑身抽搐的痛苦,我也会慢慢走出没有它的悲伤。但夏去秋来,我的感伤却日甚一日,那些有关它的物事,那些它曾经走过的小路,那些与它一起听过的歌曲,总能触动我不可名状的悲伤。
如果悲伤有颜色,那应该是绿色,因为那是我和它钟爱西山的颜色。即便它们这个物种分辨不出绿色;如果悲伤有温度,那应该是夏日正午时分那面哭墙,一碰,就灼伤了所有犹太人;如果悲伤有味道,那是花若离枝的山头,花瓣委地无人收,人间从此留芬芳;如果悲伤化作诗,那一定就是不尽长江滚滚来……
这无可排遣的悲伤大大超出了朋友家人们对我的认知,这无端不受控的情绪似乎在暗示我灵魂的确切存在。每一个生命只是这茫茫宇宙中的一个微粒,无论生与死。我与布布,彼此都是另一个微粒世界里的光,毋论过去、未来。那些与它在一起的日日夜夜,那些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那些无数次的生离,那仅仅一次的死别,早已被织成一张密实的网,网里有我们密不可分的灵魂,有我与它无法两两相忘的悲伤。而这悲伤的灵魂,总会在某个瞬间激发出一段跨越洪荒的碰撞,因此有诗,因此有歌,因此有这生生不息的人类记忆。
灵魂是有颜色的。或绿,或黄,或白,或黑,或紫,都在装点人们的生活,让这个世界多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