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父亲爆发“战争”,是在我十四五岁的时候。
那是一个周六的早上,我还在睡梦里就被父亲喊醒,让我和大姐跟他去西峪干活儿。
父亲在前面大步流星地走着,我迷迷瞪瞪地扛着父亲早已准备好的长镐跟在大姐身后。我是多么想好好地睡个懒觉啊!可是,只要父亲在家,这都是妄想。我嘟囔着:“真是‘周扒皮’,就不让人多睡一会儿。”大姐回头瞅我一眼,小声说:“别瞎说了,快走。”
父亲把我们带到西峪我家的山坡地里。他站在西边地头上,地头紧贴着一面稍稍倾斜的山坡。父亲脸上带着满意的神情说:“这面坡的土质不错,咱们‘当待着’把这儿开出来,就是一块好地,可以种点芝麻。”我差点叫起来,父亲又是这句话,“当待着”把这点活儿干了。待着能干出活儿吗?干活儿怎么待着?我心里嘀咕,早就反感他这句话。
父亲却还微笑着对我们说:“过来刨地吧!” 我长长吁出一口气,气鼓鼓地走过去站在地头,拉开距离。父亲率先抡镐干起来,他弯腰刨一会儿就蹲下身子把土里的草和石块儿拣出来扔到一边。我们也跟着抡起镐。
五月的太阳升到头顶,散发着炙热的光,晒得人头皮发烫。
过了好长时间,我瞄一眼父亲,只见汗水沁满了他的额头,他抹一把,又弓腰刨起来。我也只得接着干。坡土硬,镐柄硬,我的手不一会儿就磨出了泡。我忍着痛,艰难地扬镐,默不作声,心里却赌着一口气。大概小半晌功夫,我们开出一大片坡地。这时,我又累又饿,实在干不下去了。看看大姐,希望她能说句话停下来,可大姐没有任何反应。
我们还没吃早饭呢,都快中午了也不让回家。我心头堵着的火气慢慢升腾起来。这时,手心的泡钻心地疼,我渐渐忍无可忍了。我把镐往地上一摔,喊道:“不干了,比‘地主’还可恶,都什么时候了?也不让回去吃饭。”
正在专心刨地的父亲吓了一跳,直起腰,瞪圆了眼,“小霞子,你喊什么?”
我已经豁出去了,说:“比地主还可恶,地主到点了还让长工吃饭呢!”
父亲忽地一下扔下长镐向我奔来,扬起了手臂,铁青着脸,冲我吼道:“一家人就你话多。” 我看父亲这样,偏又来了拧劲儿,接口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我让你反抗!”父亲抄起一根干树枝就冲我甩过来。大姐见状,赶紧拉起我躲到旁边的山坡上。父亲停在刚开好的地边,瞪圆了眼睛,喘着粗气一动不动。
这时,大姐拉着我的手,发现我手上已经起了血泡。大姐看了父亲一眼,说了句“我俩先回去了”,转身就拉起我往家走。
我回到家累得倒在西屋炕上。看着手上的泡,想想父亲吼我的样子,心里很委屈。
我们这里水浇地少,山坡地多。这条沟、那道峪的,都有我家的山坡地。每到周末或放假,父亲肯定会从单位赶回来,给我们安排农活。他总是闲不住,放下锄头、拿起筐子,晚上没事儿还得扎把笤帚。你说你闲不住,我们这个年岁的孩子哪像大人?总想玩,一干活儿多了就不高兴。
大概中午12点多,听到院子里放农具的声音,我知道父亲回来了。过了会儿,大姐从北屋来到西屋,叫我过去吃饭。我还在赌气,大声说:“我不吃了。”话音刚落,北屋传来父亲的声音:“不吃就永远别吃!”
我哼了一声,不吃就不吃。
下午,大姐和父亲又去地里干活了,父亲没有叫我。 那时,我以为自己是中学生了,也看了一些书,自以为有思想了。所以,觉得不合理的事就要说出来,争一争。
自此,我和父亲一个月都没说话。他让锄地就锄地,他让割草就割草,就是一声不吭,一句话不说。母亲和大姐因此一直劝我,可我就是不理父亲。
我对父亲的不满非止一日。记得我十来岁时,和父亲去赶良岗大集,逛了半天回家的时候,看到路边卖缸炉烧饼的,我就挪不动脚步了。父亲看了看我,又看看缸炉烧饼,手犹豫着伸进了上衣兜里,摸索了好一会儿,又空着手出来,说了声:“走吧!”
我的眼泪立刻噼里啪啦掉了下来,我明明看见父亲买锄头时剩下的零钱装在了上衣兜里。我委屈地抽抽搭搭哭了一路。我不明白,一毛钱的烧饼父亲怎么都舍不得给我买?
对我们这么“抠唆”,对别人家倒是挺大方。村里的文奇家,那天父亲竟一次给了他20块钱。我的天,那得买多少烧饼啊!父亲的解释是,文奇家实在太困难了,吃了上顿没下顿,文奇他妈70多了,吃树叶吃得吐酸水,好歹咱们家没挨饿。
大概在我和父亲赌气不说话一个月后,一天晚上,我歪躺在西屋炕上。忽然,一双大手摩挲着我的后背说:“你这个丫头,真犟,就不打算和爸爸说话了?”
父亲坐在我的身边,我一动不动,也不答话。
父亲叹口气说,我小时候,日子穷得像村南那面寸草不生光秃秃的山崖,我和你大伯还有你三叔,三个半大小子,经常饿得前心贴后背。你三叔小,饿得直哭。你奶奶心疼啊,她抹干眼泪带你爷爷和我们兄弟仨,上山坡开荒地,开出地来撒谷种、栽山药、点豆子。秋天有了收成,一家人就因为这些坡地种出的粮食,那些年不再挨饿。
父亲轻轻地拍拍我的肩头,接着说,你奶奶是个放下耙子拿起扫帚闲不住的人,她勤劳能干,心地善良。那时,邻居谁来家里,你奶奶总是把家里的饽饽拿给人家吃,从没让人空着手过。后来你奶奶看乡亲们不好意思老来家里吃拿,就每天把一些食物装在篮子里放在门口……那时粮食可比金子还珍贵啊!
我很惊讶,这是我第一次听父亲说他小时候的事儿,说奶奶的为人处事。
父亲又抚摸着我的后背说,爸爸脾气急,有些地方做得不好,不要和爸爸赌气了。等你长大了就知道土地是最不会骗人的,只要你肯付出辛苦,它就会长出庄稼,一家人就不会挨饿。
我依然没有没吭声,但我把父亲的话记在了心里。
父亲很少和我们说起他的经历,只知道他少年离家当兵,曾参加过平津战役。他的一条腿受过伤,以致一条腿长,一条腿短。新中国成立后,父亲转业在商业系统担任部门领导。工作中他恪尽职守、清白做人;回到家,他停好自行车,扛上锄头就奔进地里,两脚一沾土地就像粘在了地里,没有了日晌和天黑。
我们姐弟6人,年岁小,就像六只雏燕张着小嘴等食。父亲一个人挣钱养活一家八口,其中的劳碌、艰辛可想而知。可我还对父亲发起“战争”,自以为是“伸张正义”。唉,想想实在幼稚不懂事。
在后来的日子里,父亲依然带领我们在一锄一镐中领悟劳动的价值,在一言一行中传递善良的家风。
如今,父亲已经离开我们20多年,但我们始终谨记:无论现在的生活多么“体面”,我们的来处始终是那片朴实无华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