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是农家人的犁,人站在犁把这头,土地在犁铧那头,将农人和土地深深地连结。
当犁地、耙地都成了机械化,就连播种也一样,很多人的双脚从泥土里拔了出来,农村人的鞋子上少了泥巴,耕作时,只需背着手去田里看一下,地是不是犁好了,再背几斤种子,送到播种机旁。土地还在一年一度地耕耘播种,庄稼还在生生不息地轮回,手扶的犁铧却已回到家中。
他们不理解,这么省心省力,有生叔为啥每年还要扛起犁,走进土地,挥洒汗水。
看着有生叔家地里的庄稼比别人家的庄稼长得好,田里的草比别人家的少,就应该知道坚守在田里的有生叔,把这块土壤翻得多么松软,打理得多么细腻。大地回馈有生叔的,是饱满的颗粒。要是田里荒凉,杂草丛生,有生叔就会愧疚,难过。
扶犁耕地是有生叔的大事情。他从记事起,父亲、爷爷就扛着犁,在田间耕作,到了他,扶犁,是血脉和基因使然。
生产队解散那年,有生叔家里分到了一头牛,全家人高兴了好久。犁的这头,除了有生叔,还多了一头牛。有生叔不允许老婆帮忙,不用小推车推,他手里牵着牛,肩上扛着犁,把胸脯挺得高高的、远远走来。人们还没有看见有生叔,先看见了那把犁。等到走近,从衣服外面就能看到,明晃晃的犁铧隔着一块块凸起的骨头。
每次干活前,有生叔就摸着牛头说:“老伙计,咱要干活了,你可出力啊!”紧接着“吁”“驾”“嘚起”“咿”“喔喔”的指令从有生叔的口中飞向天空,从没听见过鞭子的响声。每次干完活,有生叔就赶紧把牛身上的套子去掉,让牛休息。
扶犁时,压下犁铧,他弓着的身体总是和犁弯得一样低。有生叔心里清楚,压下的犁铧是农人深耕的尊严,弯下去的腰是来年收获的希望。
犁铧前进中,顾不上怜惜地上地下的虫子,很快,地面的虫子跳走了,蚯蚓被犁铧一分为二,褐黄的土壤和着地下的水分,在犁铧的前行中,一排排,反射的光中,有一段身躯在扭动,很快又钻进土里被翻出来,温热中散发出泥土的香味。
扶犁的有生叔,看着泥土,一排排从犁铧中翻出,又一层趴在另一层泥土上,翻倒在眼前,像一层层泥浪,在田间涌动,瞬间有了将军征战沙场的豪迈。耕得越深,泥浪就越大。
儿子和许多人一样从土地中拔出了双脚,成了公家人。有生叔着实高兴了一阵子。可是人生从来离不开犁。他看到儿子,写文字,总是撕了写,写了撕,一个晚上,满意的文字写出来的时候,烟灰缸里烟头也随着文字增多。有生叔觉得,笔是儿子的犁。
再后来用了电脑,有生叔觉得电脑又成了儿子的犁,虽然已经不用撕了写、写了撕,儿子紧皱的眉头依然没有松开。听儿子讲,文章要立意深,语言精准, 有生叔总是使劲点点头,不知道是懂了,还是没懂。
在杨树林,犁,只有在秋天的时候才用。每年秋天用完犁,有生叔就坐在犁旁边,把犁铧、犁身上的土一点一点清理干净,手一遍一遍抚过冰凉光滑的犁铧,再安置好。到第二年秋天,沉默了一年的犁铧已经暗了下去,黄锈隐隐约约地覆在上边。只消在田里耕作半晌,那些铁锈就被泥土吃掉,犁铧露出明晃晃的本色。
每年秋耕的时候,有生叔就把儿子叫回来,和他一起扶犁。他清楚地记得儿子第一次扶犁时的情景。儿子站在犁后边笔直笔直,还没有把犁铧压进土地,牛已经迈开蹄子。牛牵着犁,犁扯着有生叔儿子,扭扭歪歪往前走。“吁、吁”,有生叔喊停了牛,帮助儿子重新把犁铧压进土地。后来,儿子扶犁,越来越有样子了,他懂得把腰弯下去,双脚不再深深浅浅、左右晃荡。
在家里,在办公室,每每在文字间耕耘,有生叔的儿子总是想起老家的犁,想起那头牛,想起父亲弯下去的腰。犁铧的银光,总是晃荡在他眼前,犁铧下翻出的泥土的芬芳,总是弥漫在他身旁。
后来,牛死了,老伴接替了牛的位置,有生叔的腰弯得更深了。他总是抱怨老伴的力气小,地犁得不深。若论深耕,手扶犁自然比不过现代化的机械。有生叔坚持扶犁耕地,然后把翻出来的泥土打得细细碎碎,再搂得平平整整。
别人家的犁,早就被搁置在杂物间,成了物件。可他就是舍弃不了那把犁,在田里劳作的有生叔,棕褐色的皮肤比土地还要深。他说,犁是农人身份的象征。有生叔扛着犁,走进过朝阳,走进过日暮,走遍了自家的田地。
不扶犁的人,鞋子和身上沾上一点泥土,就会皱紧眉头,想方设法拍擦干净,有生叔觉得脚踩着土地是踏实的,尤其喜欢翻出来的泥土,他总是深深地嗅上几口,觉得比城里汽车排放的尾气好闻多了。他浑身沾满了泥土,还把泥土带回了家,再把一点点落落进家里的土送回田地。
土地是包容的,无论你有没有嫌弃它,它都不言不语,也不管是像有生叔那样用手撒下种子,还是用机器耕播,它都会在来年把庄稼呈现给你。
在别人眼里,有生叔大概是傻傻的,不懂得享受。可是,这片赖以生存的土地,几千年的积淀,人们怎么就忍心舍弃?
犁铧老了,同它老去的还有扶犁的有生叔。当所有人把犁铧装进了记忆,凝结成一声长长的叹息,有生叔,吃过饭,还会扛着犁,走进田间。有生叔的扶犁人生,是一个农人劳作本分,是农人的幸福,人们慢慢会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