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蛇年了,回忆中一些关于蛇的情思又泛上心头,我自幼怕蛇,但从不扑杀蛇。它不伤害你,你为何要消灭它?我是这样想。
小时候在我家过道里,第一次见到蛇,是条小蛇,像筷子那样细,也和竹筷一个颜色。弯弯曲曲,纤巧玲珑。它见人有些害怕,慌忙沿墙快爬,是我逗引着它,钻进了墙缝中。它平安了,我心里也高兴了。
每当我看到一条蛇被人砸得血淋淋的身断头烂,便产生一种难言的苦楚,这也许是我性情懦弱的表现。
在我上小学时,学校的淘水井里淘上一条近两米长的大花蛇来,比锨把粗得多,吓得人们四散奔跑。这条水中的蛇,身上好像还有些稀疏的细毛,于是有人说这是蛇精,应保护;有人说这是蛇妖,应扑杀。那条大蛇并不追人,而是恐惧地蜿蜒着想逃跑,看来并没有“精”之泰然,“妖”之凶恶。可最终还是被一些“勇敢者”,一块砖一块石地投过去,把蛇头砸烂了。
后来我看《白蛇传》,以为那是歌颂蛇精的,并由衷地钦佩白娘子和小青儿之勇敢善良,怨许仙的懦弱,恨法海之可恶。
但要说我爱蛇,那可不敢,那瘆人的形象哪能叫人喜欢,叫人宠爱?不光为此,我还真不止一次受过蛇的惊吓,连现在想起来都心有余悸。
第一次是在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
离我们学校不远,有一个早先绅士家的残破园林,据说那里原来有树林花圃,亭榭回廊,如今早已是断壁颓垣满目凄凉了。尚残留着的除一堆假山的乱石、几株枯树外,还有一个不大的莲池。这里虽如此荒凉,却是我们儿童的乐园,我们常到这里来逮蛐蛐、爬树、捉迷藏。每个星期天,这荒院里都有欢声笑语。对于我们这些极富冒险精神的小男孩来说,最热衷的莫过转莲池比赛了。我们用手把着池沿,光着脚,用脚趾尖抠着池壁的石缝儿,几乎是悬吊着身子,绕着莲池转,看谁最快最稳,以此比赛勇敢和臂力。因其极富冒险的刺激,争胜斗强的情趣,我们总乐此不疲。在转这一圈的过程中,要经过四五个从地面向池内排水的阴沟,沟口略低于莲池上沿,攀援时正对着我们的脸。有时我们累极了,常把下巴挂在沟沿上,略微减轻一点双臂和脚趾的负载。阴沟深深的、黑黑的,里面不是杂草就是乱石。
有一次在我攀到沟口,正想把下巴搁上去时,一眼看见里面蜷伏着一条大蛇。它看见了我,立刻警惕地挺起头,口中急速地吐着火红的信子。我的脸距蛇头不过尺许,它只要猛一窜,就可以很轻易地咬到我的鼻子。我当时吓得心胆俱裂,完全失去了理智的控制,手一松,跌下了莲池。一堆乱草接住了我的身子,好像没有摔得多疼。我想爬起来,手一扶地,摸到了一个凉森森,软而滑腻的东西,我惊悸地定睛一瞅:哎呀!我的妈啊!那竟然也是一条蛇。它很长很粗,一身瘆人的黑红色花纹,正在一伸一屈地使劲吞食一只青蛙。蛇的脖颈处鼓起一个大包,青蛙的两只后腿还在蛇口外面挣扎。我顿时魂飞天外,手像触电一样迅速缩回来。就在这一瞬间,那条蛇也倏地钻进草丛不见了。我全身好像被抽了筋骨,散了架子,因惊厥完全瘫软在地上。懵懵懂懂,竟不知同学们是怎么把我救上地面的。大半天,我惊魂稍定,把刚才的情景告诉了他们,同学们也个个吓得目瞪口呆。
这件事很快传开去,从此转莲池游戏也就告了终结,我们再也不到那荒园去玩了。
同学们都认为我这次没被蛇咬,纯属侥幸。我也是这样想,但这种侥幸的事在我十四岁那年又碰到一次。那时我刚学会骑自行车,瘾头正大。有一次我骑着一辆没有闸的破车,借大公路通乡村大道的一溜大下坡,径直朝前冲去。大道很平直,行人也很少。正在我耳边呼呼风响感到惬意非常的时候,一不留神,车子偏离了大道,下了路沟。好在沟坡不陡,沟内除些青草外,也还平坦。车子竟没倒,我索性在沟内勇往直前骑下去,蹬得更快了。因为地暄,骑慢了车会倒的。我想看机会,找个平坡,再驶上大道。正想着,忽见一条一米多长的浅黄色大蛇横在前面,我顿时毛骨悚然,大叫一声,连人带车,一块倒地。我的右手几乎摁着了蛇身,再看那蛇,却好像旁若无人,依然慢腾腾地一左一右地扭摆着身子爬进了旁边的麦田。
我胸口扑扑直跳,心想:万幸万幸。我急忙扶起车,想推上大道,这时我才发现,就在一步之外的路沟中央,有一个挺大的黑洞,因为有杂草遮蔽,不到近前,不易看清。显然这是一个坍塌的枯井,井坑很深,朝下一望,黑黝黝的。哎呀!这才是万幸呢!如果没有蛇挡道,再有一秒钟,我定会连人带车落进这口枯井了,那后果更不堪设想了。是蛇帮我躲过了这个灾难?我虽明白这当然是偶然巧合,但心中仍由衷地感激这条蛇。回家告诉奶奶,奶奶说:“那是蛇仙,谁有难,就出来帮助谁。”那一晚,我见奶奶烧了香纸,嘴里还念叨着什么,十分虔诚。
两次与蛇遭遇,两次非寻常的惊险,倒使我产生了这么一个信念:蛇虽可怕,但它更怕人,你不伤害它,它是不会无端攻击你的。
我第三次被蛇惊扰,已经是十六岁了。当时我在县城读初中,刚好爷爷也在县城里谋到了一个给人喂牲口的差事。爷爷的主人家腾出了两间小屋,我们全家也就搬到城里居住。小屋里间南窗下是一盘土炕,睡我和奶奶、两位姑姑四口人。北面小窗下,安放了几个木箱子,那是爷爷的睡铺。小窗外就是牲口棚,四五头大骡子喂在里面,因此,这个小格子窗户长年用纸糊得严严的。外间屋做饭兼放杂物。里里外外,满满当当,乱乱糟糟,五口人就这么凑合着过日子。顶讨厌的是这里老鼠忒多,糟蹋米面、啃齿箱柜,夜夜吱吱乱叫,使人不得安宁。
一个雨夜,我起来站在门口向外小解。大雨如注,牲口棚顶发出如擂鼓般轰轰的声响,我无意间朝那边一看,“啊?”黑影中棚子里有一条蛇在沿墙向上爬,一会儿上半截身子就探上了窗台,眨眼工夫就穿窗而进。啊!那里正对着爷爷的睡铺。我吓坏了,赶忙推醒了爷爷,叫醒了全家人,慌慌乱乱地说了我看到的事情。爷爷当即翻身下地,点着油灯一照,果见窗纸的下沿由外向里钻开了一个鸡蛋大的洞,纸也沾湿了。全家人开始惊慌地搜索起来。爷爷的被子全抖搂了,没有;箱子一个个移开找,也没有;怕蛇上了大炕,炕上的所有被子褥子全翻开抖了,连炕席也揭起来看了,也没见蛇。小姑吓得哇哇直哭,不敢再睡觉了。爷爷厉声质问我:“你倒是看清了没有?是条蛇吗?”我肯定着。于是全家又慌乱地端着油灯由里间找到外间,能挪的东西都搬动了,仍没有发现蛇的踪影。都担心害怕,可都束手无策。这一夜,一家人就在疑虑和惊恐中熬过。之后好几天,我们都在找那蛇,终没结果。后来小姑指着我的鼻子骂:“都是你,黑灯瞎火的,准是把老鼠看成蛇了,吓煞一家人。”我也不再辩驳,但我确信是蛇没错。久之,全家人都不提这件事了,但心中的疑虑和担忧并没有解除。
再后来,对这件事也就慢慢淡漠了。可是,另一个更大的谜却让全家人感到难解,那就是老鼠忽然减少。不但黑夜听不到了啃齿声、嘶叫声,连米面等吃食再也没发现有何损坏。别人如何想我不知道,我有自己的看法:是那条蛇制服了老鼠,它仍在屋中,以鼠为食。
……
如今我已年俞九旬,儿时关于蛇的这些事仍历历在目。
人人都怕蛇,甚至胜过怕狼怕虎。这不但因为有的蛇有毒,如蝮蛇、蝰蛇、眼镜蛇,特别是竹叶青蛇,确能很快置人于死地,更因为造物主没赋予它们一副好形象,那样子太瘆人。我怕蛇,原因即此。但我反对杀蛇,这倒并非因我虽受过蛇惊但没遭过蛇咬,与蛇没私仇。常识和理智告诉我们,蛇和猫头鹰都是鼠之天敌,能消灭一些其它的有害动物,它们虽有讨厌之处,但不能不念及它们的功德。毒蛇猛虎都能伤人,防着点就是,何必斩尽杀绝呢?至于一般的无毒蛇,除了有一副叫人厌恶的外貌外,并无大害,我们不应暴殄天物,见而杀之。就生态平衡和人类的长远利益而论,也需要有这点宽容。
回想我与蛇的一次次遭遇,除了受些惊吓外,确没受到过什么伤害,怎么那么多侥幸?那么多偶然呢?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一种玄想,一种笑谈,想来不致解除人们对蛇之警戒,并造成养痈遗患之恶果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