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兴蓉
快递员送来一个邮包,是家乡亲人寄来的腊肉和香肠。噢,又快过年了。
我已经过了七十多个年,每个年的情景大多已经淡忘,但1958年那个年,连一切细节都还铭记在心。
那年我八岁。除夕那天,爸爸夹起一包东西去镇子上卖了,换来二斤腊肉。煮好切成方坨,摆放到三个小盘子里。爸爸叫我两个弟弟每人端一盘分别放在堂屋供桌上供奉先祖、放到当院柚子树下去供天地神灵。我是女孩,就让我端一盘去门外对着奶奶和妈妈的墓地方向摆供。并且特别嘱咐:“这是给你爷爷奶奶和你妈妈的。”
我按爸爸的吩咐,点着了纸钱,眼睛却看着盘子里的腊肉,闻着腊肉的香味,馋得吞着口水。我眯起眼不去看它,但心思总拢不住,就是想着那块透红的腊肉,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就放大胆子,伸手撕下一小块来吃了。好香啊!太香了。
过了一刻,爸爸喊我们把肉端回去,看到两个弟弟盘子里的肉完好无缺,唯有我盘子里的少了一点。
爸爸端着那盘腊肉变着脸说:“你们知不知道这块腊肉是用啥换来的?”他忽然提高了嗓音:“是夏布,夏布啊!你们妈临死前嘱咐我,啥都可以卖,唯独这块夏布不许卖,是留给女儿做陪嫁的。过年了,我总得让你们吃口肉吧!我是实在没法子了,才跑到唐家集找到一个熟人,用它换回了这块腊肉啊!”
爸爸说完两眼瞪着我,把盘子往菜板上一蹾。吓得我和两个弟弟直朝后退。过了一会儿,爸爸心情好像平静些了,问我:“你偷吃肉了,是不是?”
我低着头抠着手指,说:“是。”
爸爸问:“你为啥要偷吃敬祖先的东西?你奶奶疼你,你妈妈疼你,你也想你奶奶、想你妈妈啊!”
我怯怯地说:“好久都没吃过肉了,我实在忍不住就吃了一小块,就一小块。我错了,爸爸。”
爸爸没再言语,就把三个盘子里的肉拿到菜板上切成片,我惊恐的心放松下来,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吃年饭了,爸爸亲切地说:“你们吃吧!爸爸对不起你们,一年只叫你们吃这一次肉。”
爸爸倒上一杯酒,把一小块瘦肉拿在手里,撕下火柴棍那么大一条放进嘴里慢慢地嚼,嚼完了,仰脖喝了一大口酒,又撕一点点肉。他就着拇指大的一块腊肉喝了三杯酒。
我看爸爸眼里含着泪花喝着酒,两个弟弟也不敢大胆地吃,我更不敢去碰肉了。爸爸喊弟弟吃肉,没喊我吃,我自己知道犯了错误,并不恨爸爸不公平。
吃完年夜饭,爸爸就叫我们洗脚睡觉,我们都乖乖地去睡了。
爸爸把碗筷收拾完,提着煤油灯进来了。此时两个弟弟早就进入梦乡,我可还没睡着。我看见爸爸一手提灯一手拿着竹板子,吓得急忙扯被子蒙上脑袋。
日子艰难,爸爸脾气日益暴躁,我们常常是在鞭挞和呵斥的惊恐中过生活。
爸爸怒气冲天,一把撩开被子,把我从被窝里提出来就打,边打边问:“你还偷不偷嘴了?”
我急忙告饶地说:“我不偷嘴了,再也不偷嘴了。”
噼噼啪啪一顿暴打。我不敢大声嚎叫,那会打得更厉害。
打完了,爸爸说:“蓉儿啊,莫怪爸爸心狠,你个女孩子家,从小不把你管教好,长大到了别人家也偷嘴,我还有脸面见人吗?死了做鬼心也不得安生啊!你想想,你急什么?我换来这块腊肉,还不是让你们吃的?”
我只是啜泣,爸爸却满脸的泪水。
大年初一,爸爸领起两个弟弟出去给长辈们拜年去了。我屁股伤得很厉害,连板凳都不敢坐。我羞臊、愧悔,也恨爸爸打得太狠。我瘸着腿走到院里那棵李子树下,抱着树大声哭着喊妈妈、喊奶奶,把嗓子都哭哑了。
……
远去了!我那童年的苦难,童年的羞耻!
如今家乡人们都富了,一进冬月,家家房檐下都挂着一条条腊肉一串串香肠。这些节日食品,能一直吃到二月,甚至更久……
我把收到的腊肉和香肠送一些给朋友,把最好的一块留起来,要在除夕之夜祭奉我那些已远逝的亲人。他们活了一辈子,并没有尝过几次腊肉的滋味。
黄兴蓉,散文家,现居霸州。散文作品《山果》在2012年2月13日《人民日报》发表后,引起强烈反响和广泛关注,后又有其他作家《寻找山果》等作品问世,《山果》系列成为具有脱贫攻坚的时代印记的文字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