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日在故乡小城,迎面驶过来一辆颇有年代感的中巴车。一瞬间,我竟有了穿越之感,觉得周遭种种仿佛是在多年以前,又或者说过去的一切与当时的世界完成了无缝对接。几乎是靠着一种本能,惝恍迷离的我驾驶着那台老旧的沃尔沃一直开到红绿灯前。困扰我的实质其实就是一个关于时光的问题。站在上帝视觉,这个宇宙只存在物体之间的相对运动,并没有所谓时间。此一定义只是人类为地球围绕太阳那有规律的运动而赋以的特定称谓。我想在狗族的眼里,时间也许只分为两种:一种是与主人在一起的日子:安全、快乐、满足。一种是与主人分开的日子:担心、忧愁、凄苦。你离开主人快一年了,这人间岁序已然经秋到冬,由冬入春,从春复夏。离开我们的你的那些时光呢,是否还是那样满眼期待,又那么惴惴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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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或者说仿佛就在昨日,这条路还是很多人林中漫步的首选。可是就在今天,当我再度站在你的墓前,厚厚的落叶已然铺满小径。路边的石桌、石凳早已灰迹斑驳,苔痕纵生,勾勒出一条条不那么规则的时光曲线。旁边那株略显娇小但树干挺拔,枝条苏展的栾树去向成谜,又或许,它只是存在于某些人记忆深处的“岩中花树”。小路尽头,原本缓缓悠悠的梯步已被现代化机械处理成一面陡坡,这道不可逾越的人工屏障阻隔了游人,也把你的时光与我们的世界慢慢拉远。周遭环境这一系列变化,喻示着物体之间的绝对运动,也让时光的流逝显得那么具有不可辩驳性,那么铁证如山。
虽然这铁的事实谁也不能更改,但我还是愿意爬坡越坎,穿过那片开有血红色花瓣,全身上下长满尖刺的刺桐林,来到小径这处石凳坐下来,静静浮想那些与你共度的时光。目光所及处,依然是星罗棋布形形色色的树。有羊蹄甲,有风杨,有蓝花楹,有银杏,有柳条槭,更有那已被你躯体时时滋养着的蓊郁的香樟。时光在这个视角其实并没有改变,一切还是当时你入土时的风貌。风景依稀似去年,只是不见你模样。你走以后,挂念着那些生命中遇见的树,我曾经写过一篇短文《爸爸认识所有的树》。既是与那位情深款款的冯唐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也是挂碍着身前身后事而有所期待。纵便我认识所有的树,那些树原本并没有名字;即使记不住你所有可爱瞬间,那些过往时光,却是真真实实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之中。
3
那年你还不满一岁。那天爬山走得累了,我们就坐在这方石凳上休息。我把你放在旁边石凳上喂你水喝,你的小嘴嗫嚅着,小口小口地啜,生怕一不小心咬着我。我小心翼翼擦去你嘴边的水渍,你很是享受,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完了还不忘用湿润的舌头舔我的双手。石凳很矮,你应该自己可以跳下来,性急的我挎上背包,转身向前方走去。走出一小段路,却发觉身边没有你欢快的身影。我大惊失色,忙不迭回头寻找,你却还杵在那方石凳上面一脸无辜地望向我。我一把将你抱在怀里,不住地呢喃低语。当时我的结论是:你们狗族都恐高,你们的行为方式应该不靠逻辑判断,只依据既往经验。
一家人坐在沙发上的时候,玩得正愉快的你总是立马直立起身子,挥动着前爪,不停地前后作揖,两只黝黑明亮的大眼扑闪扑闪的,一脸无助地望向我们。直到把你抱上沙发,你才安静地在卧在主人旁边,长舒一口气,极度放松的身体摆成一个“一”字形,满心欢喜地进入了甜美梦乡。我因此一度怀疑你的跳跃能力,直到那一天我比往常提前回家。进入卧室,你常不离口的小鸭鸭安然地躺在我的床上。我大吃一惊,床边的你却低下头去,圆圆的白色脑袋微侧着,眼睛的余光胆怯地瞟向我。你是担心有些洁癖的我大发雷霆,还是怪自己不小心暴露了隐藏许久的小把戏呢?至此我才突然明白,我之前的判断太失之武断,如此矮小的石凳、沙发,甚至床,能不能上去,于你并不是能力问题,而是态度所系。其实,那一切的假象都是你撒娇卖萌的小小心思,是你想要得到我们更多爱怜的小小计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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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走以后不久,为了缓解一家人的想念之苦,衣衣被迎进家门。被寄予厚望的它却令妈妈、姐姐大失所望。它的性格习惯与你大相径庭:满屋排泄,四处搞破坏。主人扬起双手准备教育她一番,它却与你正面硬刚,飞天遁地,龇牙咧嘴,左奔右突,狂吠不止。常常让妈妈哭笑不得,让姐姐黯然神伤。这巨大的反差时时让我陷入沉思:莫非,它真的是你的转世之身?前一世善良可爱、洁身自好,却落得个疾病缠身、英年早逝。这一生,改弦易辙,换一种活法,是否就会有了不一样的运,与命?
唯一不变的是它对我们的爱,而且是更加浓烈。每一个在家的人,无一例外都不能走出它的视线,它拒不接受那些没有主人在一起的时光。再高的凳子对它都不是障碍,再好听的甜言蜜语都休想动摇它的执念。于是,卫生间的门是虚掩着的,卧室的门也一定不能上锁。每次回家,它迫不及待紧趴在房门后面,上蹿下跳,对我进行山呼海啸般的狂热迎接。又是咬手,又是亲脸,咽呜作声,久久不息。每当走出家门,它总是跟前跑后,一眼深情地望向我,面部表情好像当年的那个你。当我终于无视一般离开,那扇定义着你们狗族时间的房门,被一对小脚击打得咣当作响,走出老远还能听见它撕心裂肺的叫声。医生说这是分离焦虑症,我却老是联想起那天与你的最后告别。仿佛那扇把它与我们一次次分隔开来的门,就是洒向你墓穴那一铲铲把我们从此阴阳两隔的泥土。你,越埋越深,我,越走越远。门,还可以再度打开,我,依然会回到它的面前,可那些重压在你娇小身上的泥土呢?那么沉重如铅,不堪重负,那么冰冷如铁,阴暗潮湿,那么真真如是、不可逆转。我于是选择对她无限包容,想象它的今生,即你的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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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外太空往地球的方向看,我们居住的这个星球在浩渺无涯的银河系里只是一个随意飘摇的球体。无依无靠,无根无凭,来路模糊,去向成谜。是什么原因让它不至于坠入那无底深渊,或者说消亡于时间之外,科学家们的解释似乎总是那么看似凿凿有据,实则牵强玄幻。而我却无比清醒地知道,这个星球中微小如蝼蚁的人类,为什么会瓜迭绵延,昌明隆盛。那一定是因为有一些生命对另一些生命的吸引,因这吸引,产生了爱。这爱,可以跨越物种,所以“人间自是有情痴”;这爱,可以穿越时光,因此“上穷碧落下黄泉”。
也许我坐得太久了,天色已经慢慢变暗;也许,时光在这儿并没有流失。我还是那个多愁善感、清高峻急的我,你还是那个活泼可爱、灵动美丽的你。虽然,你陪伴我们不及六年,但那些日日夜夜给了我们无尽的快乐与怀想。虽然,你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一年,昨夜的梦里,我还无比清醒地环抱着你。纵然,生命可以很短暂,但那些关于生命的记忆与爱恋,却是亿万斯年。就像你墓地前这一段路,它可以渐渐荒芜,慢慢坍塌,直到没有了路的痕迹。但她却永远生长在了一些人的记忆长河中,直到这宇宙消亡,直到一切回归虚无,没有了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