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见一次梧桐,又是一年春秋。
我的学校,有两条很著名的路:一条叫梧桐大道,一条叫海棠大道。
四月海棠飞散,一对对情侣拥抱着,任海棠花瓣落到他们的发梢、肩膀,把他们裹挟在一起,变成一个粉白的茧,一路上,都是粉白的泡泡。
九月梧桐叶落地,遍地金黄,鞋子踩在上面嘎吱嘎吱响。它却不似海棠,从不在人身上停留,只紧紧地擦过衣领,落到灰白的柏油路上、绒软的松土里,映照着每个人的身影,看着他们,然后融入地里,或是成为养分,或者是直接腐烂无形。
第一次见梧桐叶落,是在那一节外科课上。九月中旬,我穿上“白大褂”,紧步疾走,去居里楼外科实验室听课。“这是蛇形法”“这是横行法”“还有八字缠绕法”,老师拿出白晃晃的绷带给我们做示范。“白大褂”是亮白,绷带是暗白,总都是白的,缠上绷带全身被白色裹挟。那白色让我感到恐惧,我对白色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抵触感——于是演示草草结束,我离开人流颤动的那一个个“人形白偶”,走到窗边,手撑着下巴,低头俯瞰。
那有几个女生。那时候我眼里只有那几个女生——因为她们太漂亮。我认为一个男生路过总会找这样或那样的理由驻足,为她们,也为他们心中的理想型。其中一个女生穿着白色吊带裙,黑边红底的高跟鞋;另一个女生,粉白百褶裙配上堆堆袜。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们好似在拍摄什么东西——哦!我发现了,金色的海洋。九月中旬正是梧桐叶落,将之前草木的绿统统遮掩了,只剩下金灿灿的黄,还有她们白色的身影。她们俯身,捧起一大丛梧桐树叶,挥洒到半空。另一个女生拿起手机,将一瞬间的画面定格。
我有点羡慕她们。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那样的时光是我所没有的,那样宁静的下午也是我所没有的。那样的笑靥,更是我所没有的。我想就着人群下楼,也去那铺满梧桐叶的草坪拍一张照片。我想了很久,鞋底的摩擦声刺啦刺啦地灌进我的耳朵。可我始终没有转身走过一步。
我忽然意识到,我是这所学校学生里年龄最大的人了。这已经是大学生活的第五年了。而她们呢?也许大学一年级,也许大学二年级,总不会更多了。她们的时光,我已经度过了,不会再有第二次。我最宝贵的时间,是2018年的盛夏,那已经是六年前了。
我的思绪顺着我的记忆,慢慢回溯。一千六百个日子,就在我的脑海里回转。我的头开始疼,最角落的印象,开始浮现。
2018年的夏天。我的青春,高中二年级。窗外的蝉鸣阵阵,我在书桌前冥思苦想,没有思绪。外界的嘈杂声与我无关,我的耳朵被堵住,只有无限的静谧。白色红领的校服已经泛黄,裤腿上的油渍如同豹纹斑点。我没注意,我眼前只有习题,也许只有把它做出来才会让我开心一点。
“叮叮叮”下课铃响起,我飞一般滑铲到教室门口,向着食堂冲过去。教室里传来阵阵笑声,我不知道是在笑谁,我心里想的只有吃饭。
我是那时候吃饭最快的人。觉得那样我就有更多的时间学习,哪怕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学不会。
印象中那一年我哭过很多次,一次又一次地哭。为什么哭我也不明白,只是觉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胸口被一块大石头压着,充血,然后慢慢地染红心房。下面没有做完的试卷被一次次浸湿,我索性不做了。于是,后面更大的空虚开始覆盖了我,之前那些擅长的学科也开始慢慢在我脑海里被忘却。像《百年孤独》中老吉卜赛人说的:“那不是阶段性的遗忘,而是更深层次对于存在的遗忘。”我终于伏在课桌上痛苦,那眼泪一开始是白色的,白澄澄,后面就变成红色,涩涩的,血味很重。
那一年的蝉鸣阵阵,我却一点没有听进去。我的记忆里只有哭声。
几个月之后,高考第一天夜晚,那是语文考试已经结束的日子。凌晨,我在卫生间,望着外面皎洁的月光发呆:一个也来卫生间方便的同学拍了拍我:“不睡觉?”“睡不着。”他笑了笑,“尽力了就好。”
于是,我在河北承德市,一个山坡的校门前,和我的爸爸、妈妈挥泪告别。流下眼泪的只有我的母亲,我没有留下过一滴眼泪。
我后来才知道,我的妈妈回到家里大哭了一场,为我委屈:她们为我所付出的汗水得到的回报感到不值得。我笑了笑,没事。
大一时候,我接管了学校的宣传工作,从上到下,我都参与过。行政公文、散文、报告、纪要,我都写过。在一夜夜等待审批结果中,在一篇篇为学校写下的文案中,我的头发一根根脱落。我觉得有点痛苦,但好像也不是太在乎。
三年专科生涯结束,我回到家里居家备考。那些晦涩难懂的知识一点点挤进我的脑海,然后我强迫自己把它记住:为了我的未来。我经常失眠,崩溃的痛哭流涕,我的灵魂被撕裂,一道道重影在我眼里分分合合,最后归于沉寂。
于是,第二次,北京通州区,我在校门前和母亲挥手告别。同来的还有我的父亲和我的外祖父。我带着他们参观校园,在校内望着属于他们的车牌愈发远去……
校内,窗前,我怔怔地望着那片由梧桐叶铺就的草坪,梧桐叶不断地向下落去,一层又一层,那里已经成为一片金色的海洋。之前两个女生已经远去,看不到她们的背影。这时候,又有几个女生站在之前的位置上,捧起一捧又一捧的梧桐叶,定格,然后让它们沉入泥土。
我忽然笑了——我很少笑。这样的日子,很好。看着这一幕幕的景色,本身,就很好。
也许我完全可以趁着下课空隙拍几张照片。但还是没有。照片定格的不只是景色,还有心境。我不是她们,她们也不是我。但我们都有属于自己最好的年华,见到什么,也就代表什么。
这所学校也有高中母校的梧桐树,太阳穿过细嫩的金色镜片投照下来,金灿灿,照着下面一片金色的汪洋。转眼盛夏将过,我再也没听过那样的蝉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