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爱《秋夕》一诗中所描绘的场景:“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幼年自是读不懂诗中的宫怨闲愁,只觉得美,因为诗中描绘的场景就是我童年在乡间夜夜所见的天空图景。许多年以后,每重读到此诗,我的思绪总还是不经意间飘回那个四面环山的小村子,回到那些我童年所经历的美好星月夜。
孩童时,尤爱于傍晚时节从姥姥家的小院子里抬头仰望。有时太阳还未从西山落下,天仍亮堂,夜晚的主角月亮却早已在东山上候场了。直到太阳的最后一点余晖耗尽,黑夜的幕布徐徐展开,才终于迎来了这场山村之夜的盛大电影的上映。
风卷树叶发出声音震动耳膜,作为电影的开场白,将人的目光投向被风推搡晃动的枝头。小院门外的那棵树身姿挺拔,不觉已超过屋顶一大截,它这样卖力生长,定是爱慕虚荣,想让月光在树梢上镀上一层银辉罢了。月光已至,撒下饱和的银光。在这没有路灯的乡间夜晚,万物笼罩在独属于月亮的温柔之中。
那时年幼的我还不懂得欣赏月亮的清净素雅,也难以体会阴晴圆缺之美感。我的遐思总是于满天星光中停留,小小山村的星光是我藏在心中多年的宝藏。
也许对众多诗人而言,星空总是暗淡的。曹操笔下是“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张孝祥眼中是“星稀河影转,霜重月华孤。”这应当与诗人复杂的心境与坎坷的人生境遇有关。而这也刚好解释了幼时我眼中的星空是那样与众不同。是星罗棋布,星光灿烂。是星月交辉而非众星捧月。星星没有标准的队列,他们中的每一员都是无限自由与热烈的,他们不向月亮借光,而是占据天空的一席之地,向人间展示它们最耀眼的光芒。
小时候的我如星星一般,有无比清澈的眼眸与澄亮的心灵。那个小小的女孩总爱和姥姥坐在小院子门口的台阶上,一起仰望浩瀚的星空,共享一天的结束。
当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穿过星星间的缝隙,云朵的裙边被星星点亮,形成了变化的水墨画。远处静默的高山为这幅艺术品勾勒了边界,但在这高低起伏之间,星空图似乎是无限的,因为星星永远望不到尽头。而姥姥在星空之下为我讲的独属于这个小山村的故事,那红眼睛的狼,治病的神医,能控制雨的神仙……似乎也是说不尽的。
等我长大些了,在村中有了好朋友,便不愿在姥姥视线下停留了。有时在小伙伴家疯玩一天,直至月亮爬上枝头,才被姥姥从外面带回家。那时的夜晚似乎都是相似的,姥姥一手拿着手电筒,另一只手牵着我的小手,走在村里的小土路上,手电筒打出白色的光柱,在我面前铺成一条通道。我用脚随意轻踢着路上的小石子,小嘴叭叭地讲述着今天的开心事,或是随口应和着姥姥的关心。有时秋冬季节冷风乍起,吹得远处大树黑夜中的轮廓朝一方倾斜,吹得各家的看门狗都不约而同地响起穿透夜空的叫声,姥姥就会立马朝风吹来的方向走一步,挡到我幼小身躯的前面,我也心安地把头埋到姥姥宽大的衣服里,等待这阵风经过。
那时夜晚的小路是宁静的,却是万籁有声。不同于白天鸟儿鸣叫银铃般的欢快,晚间鸟儿的歌声像是低沉的管乐。这叫声转调柔和,节奏舒缓,更像是音乐大家,耐住了白天嘈杂的环境,终于在晚间一展音乐天赋。夏季一过,青蛙略显聒噪的叫声消失了。这时草丛里的小虫子便成了夜晚的主乐团,虫鸣的合奏轻快而不嘈杂,与夜间仍不停歇的潺潺流水声相应和,再加上风快速穿过引起树叶的阵阵惊呼,形成和谐的奏鸣曲。少了城市中行人的喧嚣与来往车辆的鸣笛声,似是有些寂静,只有仔细听来,才真正感受到这最为质朴而无限华美的天籁。
可惜这无数场音乐会对那时的我而言是没有吸引力的。偶然响起一两声罕见而奇特的鸟叫声,才引起我的好奇,便立马问姥姥这声音的来源。那时姥姥从不回避我那幼稚的问题,对于姥姥来说,每只鸟都能有一个名字与故事,说给她的小外孙女听。
年幼的我不知何为自然之趣,只是心中一个个小小的幻想与憧憬从这无限美好的夜晚中孕育而出。年幼的我不知何为陪伴与牵念,但心中清晰地记着姥姥给予我的包容与温柔。
等长大些了,我离开了姥姥的小山村,在城里上了小学。从此我的生活里有了闪烁的霓虹灯,琳琅满目的商品铺,人声嘈杂的热闹的小公园……我喜欢走在开阔而明亮的街道上,看着写字楼上的电子屏幕闪烁形成美妙的图案。那时的我很快就忘却了乡村的星月夜,享受着城市夜晚的光鲜亮丽,以至于寒暑假也不愿再回到那个小山村了。问起原因,我的回答便是:“姥姥家没意思。”是啊,对于一个浮躁的青春期来说,一个小小的山村承载不下她的快乐,一幅无限壮美的夜景图不足以吸引她的注意,姥姥讲的神话故事也勾不起她的好奇了。我与故乡的星月夜的缘分似乎就停留于此了。
时间飞逝,转眼间到了高中时期。学业压力剧增,我每天都在无涯的题海中奔波。直到第三节晚自习过后,我终于带着一身的疲劳走出了教学楼。那时的夜晚已经归于沉寂了——没有满天星,没有虫的伴奏与鸟的独鸣,只有安静,只有我自己,或许这可以称之为冷清。彼时,我的思绪又回到了那个小山村的夜晚,回到了那个玩耍一天过后有姥姥陪伴的深夜。那时耳畔的大自然交响乐与映入眼帘的星空又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我的心中突然生发了一种不曾拥有的情绪,我多么怀念,多么想再次拥抱那年的所有情景。只是抬头仰望良久,身处环境也换不来些许的变化,等待我的只有即刻到来的依然忙碌的第二天。
于是在高考之后,我催促着家人踏上了回往小山村的旅程。村中的小土路早已铺成了水泥路,很多户的小院子里也有了照明灯,路上明亮了许多。在那个属于小山村的夜晚,弟弟在屋中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姥姥和妈妈聊着家长里短。只有我搬了小凳子来到院子里,渴望能与当年的星月夜再次相逢。可直到夜色暗沉,我也只等来了一轮弯弯的月牙与几颗暗淡的星星,以及微弱的虫鸣。我以为继续等就可以等到当年的情景,可直到夜已深,姥姥叫我回到房里,也没有等到我期待中的图景。
姥姥也说,现在的星星是不如以前多了。她小时候晚上出门根本不需要带灯,晚上很亮,看得很清楚。妈妈也回忆起她小时候也曾借着月光与小伙伴在村中藏猫猫。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我们都回忆起自己的童年,怀想起那些自由却永远无法重来的时光。
如今再次经历山村之夜,产生的落差使我不禁怀疑儿时记忆中星月夜的真实性。也许在当年,星罗棋布的夜晚并不总是出现在小村子里,只是出现在特定天气条件下罢了。只是当年所有我遇到的无比耀眼的星月夜,和那些我与姥姥共度的美好时光,深深地印刻在了年幼的我的脑海中,形成了连续的画面。以至于每当我怀念故乡时,总是浮现出这无限美好的情景。久而久之,我梦想的星月夜便与故乡紧密结合起来。
如今只身来到异乡求学,不觉间开始享受孤独,总习惯于秋夜独自漫步街头。在城市中霓虹灯闪耀的夜晚,耳畔人声嘈杂,鸣笛声不绝于耳。我会抬头仰望这一片繁华之上的夜空,尽管只有月亮独自停留,尽管这月亮大多数时候无力与聚光灯争辉而显得黯然失色,我仍愿意将目光停留于此,也许是因为一直怀有对当年星月夜的渴望吧!
我无比怀念故乡的星月夜,也许不是因为它的瑰丽与壮美。相比于凡·高的《星月夜》,它少了些汹涌与动荡,多了几分宁静与素雅。但由于它是我孩提时期故乡的星月夜,便成了令我魂牵梦绕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