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安伴的父亲曾是一名军人,或许是受父亲影响,她的理想是做一名战地记者,所以她上大学时选择了新闻专业。但郭安伴却从未向父母坦白过自己的真实想法,他们以为她想做的只是普通记者,就都很支持她。
郭安伴很努力,大学毕业后,她考进某通讯社成了一名新闻记者。从此她很少回家,每天忙着跑现场、写稿子。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那个深藏在心底的梦想做准备。
机会总是青睐有准备的人。单位要选派两名记者到巴勒斯坦,她第一个报了名。她终于迎来了机会,是时候和父母坦白一切了。
“五一”假期,郭安伴回了家。这几年她日日夜夜忙工作,回家总被排在工作之后。父母对这位“大记者”的归来都很开心,但她心中却忐忑不安。
晚饭时,父亲拿出一瓶珍藏了多年的好酒,看上去心情不错。郭安伴觉得是时候开口了。
“爸,我们单位要选派两名记者到巴勒斯坦,我报名了。”郭安伴给父亲倒着酒,故作轻松地说。
父亲的反应出乎她的预料,没有诧异,没有疑惑,只有坚决的反对。
“不行!”父亲推开那杯酒,一字一顿地说:“安伴,别的事都好说,但这个,没得商量。那里不是你该去的地方。等回单位了,跟领导说,把申请收回来。”
郭安伴没想到父亲这样坚决,连解释都不让自己解释。
“爸,凭什么啊?我也有梦想,我也有自己想做的事,那就是做一名战地记者!现在机会就在我面前,只差一小步,我就可以回报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了。再说了,我只是去报道新闻,又不是带枪去前线,不会有危险的。”
“安伴,在那个地方我已经失去的够多了,我不想你再有什么差错。”说到这,父亲的眼睛竟湿润了。他望着那只斟满酒的酒杯,若有所思。好像这些话不是对郭安伴说的,而是在讲述一个久远的故事。
父女的谈话终止了,大家默默吃饭,那杯酒父亲再没有动。
沉闷的晚饭过后,晚风吹起。榆树叶沙沙的声音和偶尔的几声长长蝉鸣飘进屋来。郭安伴帮着母亲收拾碗筷,而父亲又坐到了院中的那棵榆树下面。
曾经,在郭安伴看来,父亲和那颗榆树奇怪得很。父亲常会搬着小木桌独自一人坐到那棵榆树下,望着那茂密的树荫自斟自饮,最后把自己喝醉。喝醉酒的父亲总会拍拍她的肩,指着榆树说:“这棵榆树比你大,你应该叫一声伯伯。”郭安伴问母亲,父亲是不是喝醉了。母亲说父亲没喝醉。那时候,郭安伴觉得母亲也醉了。
父亲参过军,上过战场,但郭安伴却从来没听父亲讲过战场上的事情。有一次郭安伴缠着父亲要听打仗的故事,父亲罕见地发了脾气,罚郭安伴在那棵榆树下站了半个钟头。后来母亲安慰她,让她不要埋怨父亲,他心底有自己的难处。
现在,看着父亲坐在榆树下的孤单身影,郭安伴有些不忍心了。她想起母亲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自己这是又触及父亲心底的难处。她有些不知所措了。
母亲看出了郭安伴的心思,把她叫进了书房。
“安伴啊!妈知道你要强,想闯一番自己的事业。但是你爸是真有自己的难处,你得体谅他。你看看这个吧!原来你小,怕你不明白,现在你应该能懂了。”母亲说着,打开了一个被父亲常年锁着抽屉,从里面拿出来一本红色塑料封皮的笔记本,那是20世纪七十年代的样式。
郭安伴小心地接过笔记本,翻开一看,是父亲的笔迹。泛黄的纸张,久远的日期,歪斜的字体,那是父亲在战场上的日记。
日记里写到,笔记本是一位被称为“连长”的人送给父亲的。那时候父亲还是一名只上过几天小学的新兵。日记里有很多错别字。连长送笔记本给这个新兵,让他每天都要写日记,每天都要读书提高自己的文化水平,将来打完仗回家,好找个安稳些的事做。在部队里,是连长继续教父亲识字,父亲对连长十分敬重。
日记的最后一篇停在了1979年3月1日。那一页纸上满是泪痕,字体虽然歪斜,但仿佛刀刻斧凿。
“1979年3月1日
在前天。连长牺牲了,一切都是因为我。我们收到的消息不对,敌人来了将近300人,我们只有100人。我怕,怕的发抖。连长告诉我别怕,叫我拿出写错别字的那股劲儿来。连长一直这么乐观。他说这场仗必须打,还要打得漂亮。一开战,马上就有了火药与血腥味儿,真难闻啊!班长倒下了,老刘倒下了,小个子也倒下了……我顾不上他们啊,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连长来了,连长叫我坚持住。我按住班(扳)机不放手,子弹打光了。我就是想换个子弹,那手榴弹怎么还能飞过来呢?连长叫我隐闭(蔽),我的子弹还没换完,我动不了了。连长扑过来,把我包了起来,手榴弹炸了,连长牺牲了。
都是因为救我。都是我的错……”
数不清的泪痕顽固地存留在那页早已泛黄的纸上,仿佛经历了风雪的梅花,任时光流逝依然驻守枝头。郭安伴明白了父亲心中的难处。的确啊,那应该是一辈子的难处,任谁也迈不过去。
月亮升起来了,月光洒满大地。院子里的那棵榆树泛着幽幽微光。父亲仍然在榆树下坐着,一人一树,就像多年老友,静默不语。
郭安伴来到榆树下,和父亲坐在了一起。
“爸,妈给我看了您的笔记本。”
父亲望着榆树那纹路如瘢的树干,仿佛沉浸到了回忆之中。
“这棵榆树,是我复员回来第一年种下的。连长曾经跟我说,他们老家的榆钱特别好吃,等不打仗了,要给我们做榆钱饼吃。可是,可是我们都没有机会吃了。只有我回来了,我就种了这棵榆树,算是把他们都带回了家。但这赎不了我的罪。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在我身边倒下,我却什么都做不了。哎……”
父亲的叹息声,在这寻常的夜晚显得分外沉重,就像一块石头,沉入茫茫夜色中。
郭安伴这时才发现,父亲肩负的东西远比她想到的还要多。小时候的她是天真的,以为打仗的故事应该精彩而有趣。但她现在长大了,她明白了,真正经历过战争的人,往往最不愿提起的便是那段往事。战争带给人的唯有痛苦。她能体会到父亲心底的难处,这不也正是她要成为一名战地记者的原因吗?
“爸,我理解您的心情。但那不是您的罪过,都是因为战争。您在我心里,一直都是英雄,和那些叔叔伯伯们一样。你们都是敢于向战争挑战的英雄,你们在那个时代都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爸,现在有些事情,应该我们去做了。您看这棵榆树,不是每年都长出那么多新芽吗?”
父亲不觉动容。抬头望去,只见在月光映照下,满树新鲜的嫩叶正泛着幽微的光。那一夜,在那棵榆树下面,父女二人讲了许久的话,讲了过去,讲了现在,讲了未来。
假期很快过去,郭安伴回到了单位。在她的办公桌上,从此多了一本样式老旧的红色封皮笔记本。它被放在最显眼的位置,如同一面红色的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