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德永
我行走在秋色斑斓的垄上，风里裹着熟果的甜香与泥土的清冽。漫过眉梢时，连呼吸都成了秋的私语。籽粒饱满的高粱胀鼓鼓地吐着绛红穗子，像极了农人说丰年时涨红的脸，细长黄绿的长杆被沉甸甸的穗子压得弯了腰，却仍倔强地朝着太阳的方向。
不远处的柿子树撞亮了眼。一树树橙红鲜亮的柿子，缀在疏朗的枝丫间，宛若谁将无数盏迷你小灯笼挂在了枝头。霜风刚过，柿子表皮蒙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像披了纱，阳光透过叶隙洒在上面，莹润如玉的光泽里，漾着秋的绚烂与自然的灵韵。“色胜金衣美，甘逾玉液清”，这鲜红诱人的蜜果，论颜色，比鎏金的衣裳更艳；论滋味，比甘醇的玉液更甜。这般好果，得了“吉祥果”的美名，枝丫间缀着的哪里只是柿子，分明是秋光酿就的祥瑞，是藏在季节里的喜庆。
晚唐文学家段成式在《酉阳杂俎》里曾细细记过“柿有七绝”：“一多寿，二多阴，三无鸟巢，四无虫蠹，五霜叶可玩，六嘉实，七落叶肥大。”七条好处，条条皆是柿子与人间的温柔相契。我每读至此，总忍不住点头，这草木恩赐的粮食，曾在我少年岁月里，刻下过最温暖的甜。
那是早年读中学时，学校在城乡接合部，一到秋深霜露重的夜晚，晚自习的铃声刚落，夜风裹着寒气钻进衣领，肚子便不争气地唱起“空城计”。同宿舍的舍友是邻村来的，总从家里带来鼓鼓囊囊的布包，里面装着两样宝贝：一是软糯香甜的柿子，捏在手里软乎乎的，二是他母亲用五谷杂粮混着芝麻、花生炒熟，再磨成细粉的炒面吃食，闻着就有焦香的谷物味。
每晚熄灯前，我们几个饿肚子的少年便围在宿舍的小桌旁，舍友小心翼翼地剥开一个柿子，橙红的果肉裹着蜜般的汁水，“啪嗒”一声落在碗里，再舀几勺炒面倒进去，用筷子细细搅拌。谷物的焦香混着柿子的甜香，瞬间漫满了小小的宿舍，我们捧着碗，你一勺我一勺，连碗底的汁水都要舔得干干净净。那香喷喷的“柿子拌炒”，是我们学生时代最贪恋的美味宵夜，暖了肚子，也暖了异乡求学的孤单，食后连梦里都带着甜甜的谷物香。
如今再立于柿树下，金风逶迤而过，吹得枝丫轻晃，橙红的柿子在叶间时隐时现，像极了当年宿舍里摇曳的烛光。秋云如絮，漫卷在天际，火红的柿子晕染了秋的绚烂，也晕开了心底的旧时光。我伸手摘下一颗，吮开薄薄的皮，甜润的汁水漫过舌尖，果然还是当年的味道。
如今异乡的秋夜，我仍常忆起那碗柿子拌炒面的暖香。它润泽的何止是味蕾，更是岁月中那些漂泊的瞬间。柿柿如意，原是人间最朴素的祈愿——愿每一日都沉淀如垄上熟柿，饱满、甜润、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