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翔
“八一”建军节前夕,漫过窗台的格桑花正开得热烈,96岁的李志勇在晨光里溘然长逝。床头那枚褪色的军功章,边角仿佛还凝着朝鲜半岛雪粒似的白霜。
一个月前的社区主题党日活动上,赵永和从轮椅上的父亲李志勇怀里拿出个蓝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张银行卡和一沓沓码齐的钞票,总共五十八万元。“这是我最后交的党费。”李志勇老人的声音发颤却字字凿实,浑浊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是党和军队给了我三次生命。”
李志勇原名李狗剩。十岁那年的深秋,日本侵略者的皮靴踏碎晒谷场的金黄时,他正在后山砍柴。爹娘的哭喊混着火烧房梁的噼啪声,成了他余生抹不去的梦魇。是当地的党组织收留了他这个四处乞讨的孤儿,给了他一个“家”,让他在扫盲班学习识字。刚满十八岁,他就攥着“保家卫国”的入伍申请书参了军。
新兵连的太阳很烈。李狗剩个头刚过步枪标尺,站在队列里像根没长直的豆芽。班长赵二和总在训练结束后喊他:“李狗剩,留下!”步枪分解结合练到指尖起泡,匍匐前进磨破了膝盖。手榴弹实投演练那天,“取环、拉环——”教官的口令刚落,他就慌了神。冒烟的手榴弹在掌心嘶嘶作响,像毒蛇吐信。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被一股风撞开,紧接着是震耳的轰鸣。硝烟里,他看见班长高大的背影。
全班集合时,班长把烟袋锅往地上一磕:“李狗剩,你就是个狗熊!”战士们的笑声像针,扎得他脖子发烫,满脸通红。可夜里站岗,班长总会把自己的棉大衣披在他肩上;生病的时候,粗瓷碗里总会多两个热馒头。这复杂的滋味,像腌菜坛子,又咸又涩,慢慢泡软了他心里的硬疙瘩。
1951年的雪来得比往年早。刚过鸭绿江,李狗剩的睫毛就结了霜。连队奉命伏击熙川南逃的美军,三十里急行军把棉鞋冻成了冰壳。伏击地的公路像条冻僵的蛇,左边是荒草没膝的山沟,右边是收割后的稻田,月光把雪田照得发白。
“副班长带爆破组去左边,其余跟我到右边!”班长的声音在寒风里打颤,“李狗剩,跟紧!”
“是!”他应着,脚却像灌了铅。
后半夜,汽车、坦克、装甲车像一条火龙,从北面山路上伸了过来。坦克的履带碾着积雪,像巨兽在喘气。李狗剩有些发慌,心跳得比炮声还响,手里的机枪冻得冰手。没想到入朝的第一仗,就碰到这么多铁家伙,一个班能挡得住吗?
左边爆破组先开了火,头辆装甲车成了火球,后面的车辆都撞到了一起。李狗剩手中的机枪火力很猛,一串串子弹在雪地里溅起一片片白花花的雪粒,压制着敌人不能前行。
两个美军士兵从卡车上跳下来,钢盔在雪光里闪着冷光。他被一个又高又胖的美军扑倒在地,皮靴踩着他的胸口,情急之下,他摸出那把当年乞讨防身的小刀,捅进去的瞬间,他闻到了血腥味混着雪的寒气。
刚推开尸体,就听见班长吼:“狗剩,卧倒!”一枚手雷在眼前转圈,他被一股力量掀翻在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里,他看见班长直挺挺地站着,手里还攥着那枚没扔出去的手雷……雪花落在班长脸上,还没化就被鲜血染红。雪越下越大,很快落满了班长全身,他成了一座雪雕的碑。
整理遗物时,副班长从班长胸口摸出张染血的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李狗剩,叫李志勇。”李狗剩把脸埋在雪里,想让这零下四十度的严寒冻住眼泪,可滚烫的泪从心里一直在流。
后来的李志勇,成了战友嘴里的“拼命三郎”。上甘岭战役,他带着三名战士一天击退敌人40余次进攻,歼敌280余人;金城反击战,他一人炸毁三个碉堡,胸前的血把军功章浸得发亮。部队寄回“一级战斗英雄”证书时,他把班长的母亲接到身边,喊了声“娘”,老人抱着他哭了半宿儿。
他给儿子取名赵永和,每年班长牺牲的日子,他都要煮碗长寿面:“班长,今天是咱的生日。”
风穿过烈士陵园的松柏,很像朝鲜战场上的哨声。赵永和把父亲的骨灰轻轻放在班长的墓碑旁,碑上的名字被雨水洗得发亮,他的心里瞬间立起了两座碑。阳光落下来,“赵二和”与“李志勇”在青草间依偎着,仿佛从未分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