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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25
星期四
当前报纸名称:乌兰察布日报

故乡的沙尘——向死而生的湮没与重生

日期: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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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8版:校苑风景线       上一篇    下一篇

集宁区曙光中学初三(5)班 谷歌

可能我从来不愿回头,定定地,没有一丝躲闪地与我的故乡对视。就像所有被时光锈蚀的瞳孔,再也无法映照出最初的模样。

或许是无法明确描述我对故乡的情感,或许是我从来没有把它放在故乡的位置。或许它永远只是籍贯而不是家。

可我没有回去几次的故乡,轰然倒塌了,慢慢隐没在了记忆里,我却又有种怅然若失之感。

化德县德包图乡,我的故乡,永远定格在回不去的遥远和渺茫。

故乡,曾是我不愿意提及的屈辱。当汽笛声撕破旷野的寂静,村口的土墙便成了最刺眼的伤疤。

歪歪斜斜的砖瓦房,就那样潦草地,在草原旁的田边扎下了根。

村里多的是初具雏形却半途而废的房子。那房子的主人或是死了,或是走了,荒凉的村子是留不住人的。只有几户人家还守着这片祖祖辈辈生活的荒凉的土地。

土路铺上了水泥,却在风和烈阳的作用下慢慢张开了嘴,露出了好像要淹没一整个村子的泥土。裂缝中钻出野草,像是大地裂开细密的伤口。

那时,村子周围树木稀少,春秋时节沙尘暴总会准时袭击村子,地上天上弥漫着黄土,沙石疯了一样击打着砖瓦,地里的作物悲叹着弯下腰。沙砾撞击面颊的痛感,如同千万枚小小的,生锈的铁钉擦着皮肤划过。

我听见震耳欲聋的响声,不知是沙尘的怒吼,还是村子的悲泣。

整个世界都被染成土黄色,连天空都成了倒悬的沙漏。

村里那个被我们称为呼格伯伯的蒙古族老人,叹息地说这是天神对人们践踏草原的惩罚。

我落荒而逃,我的故乡那样荒芜,那样丑陋,默默屈服在沙尘暴的淫威之下,脆弱而又无力。

我怀着恐惧迎接沙尘暴的季节,推开门,却看见院墙外立着几棵小树苗,我才惊觉故乡正在悄然蜕变。

再次回到故乡的时候,已经很少见到沙尘暴了。光秃秃的荒地上,倔强地生出了一片林子。

那时村里也有几个稍长的孩子,我们很快成了要好的朋友。我们在土路上奔跑,到田里捉蚂蚱,挑几块肉去喂村里的猫,从没有像那时一样畅快而无拘无束地笑过。

我们在一起玩乐的点子多得无穷无尽。动画片里的斗牛士挥着红布冲牛时,孩子们的眼睛都亮了。那天看见田埂边那头老黄牛慢悠悠甩尾巴,忽然有人喊了声:“咱们也来斗牛!”唰啦一声抖开红绸,“斗牛士”们踩着泥巴往田埂跑。红绸子在风里猎猎作响,可老黄牛连眼皮都没抬,低头啃着草,嘴角挂着半截麦秆。

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者”,似乎不屑与我们玩耍。

我无奈地蹲在田埂上抠泥巴,突然听见草丛窸窣响。扒开枯叶,一只翠绿的螳螂正举着镰刀似的前肢,肚皮上沾着露水。它在我掌心转了半圈,忽然张开翅膀,“噌”地飞向太阳。

“你们看!”不知谁喊了声。我们转头望去,阳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像是永远够不到终点。那只绿色螳螂早不知被哪阵风卷走了,可掌心残留的触感,还在微微发痒。

阳光在笑声里缓缓流动着。

小时候,一天的玩耍过后,早已饥肠辘辘,跑到饭桌前,总要火急火燎地吞下一口奶茶,才开始吃饭。

茶是大块黑色的砖茶,口感苦涩却温暖到让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奶是土牛奶,兑入浓茶汤,就渐渐晕出了粉红的颜色,那颜色像路边盛开的一种有个繁杂蒙古名字的花。

奶茶撒些盐巴,干喝也好,也可以加点干脆的炒米,泡几块隔夜的水煮羊肉,放些奶豆腐、奶皮黄油一类的小料。

茶见底,发出一声满足的长长的叹息。又盛一碗清茶,再灌个水饱。

每家的奶茶都有不一样的味道,或淡或咸,或油腻或清爽,却都暗含着草原的气息。千年前迁徙至此的汉族人,从蒙古族人手里学会了这御寒充饥的好方法,代代相传,已不再是当年的味道,却是我们永远不能忘却的回忆。

现在我却没再尝过那样涩的茶,也没有喝过那样腥的牛奶。

当我们把盒装牛奶倒入精制的砖茶里时,却再找不到记忆里那种灼烧喉咙的温暖。

我来不及询问太姥姥熬奶茶的秘方,不知道放多少盐巴才能寻到记忆里的味道。

那一刻,心像是被黄沙吹打,钝钝地痛着。

时光就那样不管不顾,任性地向前走着,从不在乎自己射出了多少利箭。

可能是故乡想赠我一份体面的告别礼。

最后一次回故乡,是参加一位长辈的葬礼。

小小的我懂得什么是悲欢与离合,我知道,死亡意味着永远的离开,他再也听不到他的女儿嘶哑的哭泣。村口少了一个笑呵呵敲着烟袋,绘声绘色给孩子们讲着关云长的老人。

他像蒲公英的种子,一头扎进了风里,再也回不来了。

那天我呆呆地蹲在村口,看夕阳缓缓淌着血,染红了云朵和田野。落日将天空点燃的刹那,我听见大地在咆哮。

那轮夕阳费力地挣扎着,似是想从地平线下挣脱,却还是无力而颓然地被吞噬,只在天上留下斑驳而鲜亮的血迹。

回过头才发现,奶奶站在我身后,她没有责怪我磨蹭,也没有叫我。

我们就站在那里,看着满天灿烂的晚霞。

奶奶没有看我,她像是讲给夕阳听,“太阳啊,都会落的,落在黄土里,也就心安了。”

我抬头看着天空:“我呢?我也会死吗?”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就像太阳,你以为它落了,它只是去了地球的另一边,我们看不到的地方。”

这句话随风飘进我的血液里,生根发芽,那样恣意绵长地生长。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记忆中一个个面孔都猝不及防地消失在了冰冷的讣告里。他们的名字被刻在墓碑上时,连沙尘都显得格外安静。

他们也曾抚摸着我的脑袋七嘴八舌,这个说我胖了,那个又说我瘦了,也曾笑嘻嘻地塞来一把糖果,我也费力地记着对每一个人的称呼。

后来啊,那一双双粗重的大手淹没在了沙尘里,他们永远落在了土地里。一生面朝黄土背朝天,最后又成为了土地的一部分。

我却没有掉下眼泪,我从来没有承认过自己曾失去什么。傻傻地相信着,只要再忍受两三个小时路上的颠簸,我就还能见到永远不能褪去沉重颜色的村庄,说着半懂不懂家乡话的他们。

他们走向了一场新的旅程,像落下的夕阳去了地球的另一边,却留给游子又一份淡淡的忧伤和空虚。

村庄倒了,破旧的砖瓦房成了历史。那些被风蚀的窗棂在月光下如同断翅的蝴蝶,定格在记忆的断层里。

我再也没见过布满裂纹生出黄草的水泥道,不再为歪斜的莫名其妙堵住去路的半堵墙而烦恼。那些都是故乡留给我的烙印,是被打碎在夕阳里,再也不可能拾起的久远的回忆。

我望着窗外圆圆的月亮。远方,高楼大厦的尽头晕成了片片的沙。

我的耳朵里塞着克罗地亚狂想曲,在跳动的琶音里,故乡一点一点溶解在月光里。那些消散的轮廓,却在某个音符上突然变得清晰。

草原上聒噪的虫鸣,牧羊爷爷儿子吹的笛子,前后鼻音平翘舌音通通不分的土话,就那样着急地扎进了音符里。

那样激越,那样绝望和无力,就像铺天盖地的沙那样,毫不留情吞噬了一切,老房子拆了,麦田除了,人们把故乡,永远还给了喘着粗气的草原。可又有什么,像树,在悄悄地,用力地生长着,或许是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谁创业成功了,光伏板下老伯眼角绽开的深深的沟壑,被销售到全国各地的牛羊,现代化管理的牧场,又一个急匆匆逃走的孩子,像归根落叶般飞了回来,村里的农家乐里渐渐出现了一些穿着时尚,带着好奇眼光的大城市的人。是蒲公英的种子,飞过了千里万里的天空,撞在云朵上,奏出的叮叮当当的旋律。

我看见丝丝缕缕蔓延的绿色,从我的故乡出发,一直走啊走,走到了更远的地方。

在旋律里,我的故乡,永远倒塌在了大地上。但破旧的砖瓦,土地上的人们,挺拔的蒲公英执着地守卫着那片沙尘。他们像永不熄灭的篝火,在岁月的长夜里明明灭灭。

在更广阔的天空飞翔的孩子,心里永远有一块地方属于这片填在籍贯一栏的土地。

我终于明白,我们来自那里,血液是那条细细的无名小溪的支流,身上深深刻进了黄沙的基因。

我想,我永远会藐视一切的歧视与不屑,那样骄傲地说:“我生在这里,虽没有长在这里,但无论我去到哪里,我永远都会是沙尘和草原的孩子。”

那个曾荒芜贫瘠,飞沙走石的地方,曾是我的屈辱,也是我永恒的骄傲。

我相信,那个地方是不会死去的。就像那些被风卷走的沙粒,终将在某个黎明重新凝聚成故乡的模样。

编后:在小作者娓娓的文字中,我们仿佛看到一幅时光变迁的画卷:退耕还林,合村并镇,环境因村落消失而荒凉了,人们的情绪因村落里的旧事随风而逝落寞了……然而,人类改天换地的行动力又在逐渐让这片土地焕发生机,绿色在蔓延,现代牧场在丰产,旅游业在发展,故乡湮没却又“重生”了,这个常常被填在各种表格中的“籍贯”成了“我永恒的骄傲”。这幅画卷是美的,因作者高远的立意、精巧的构思、如诗的语言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