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故事
聂柟
老家堂屋的木架上,还摆着外婆那盏煤油灯。玻璃灯罩蒙着薄薄一层灰,指尖拂过,能摸到经年累月留下的细痕;铁皮灯座锈出了深浅不一的褐色,只有灯芯残留的焦黑,还能让人想起它曾在无数个黑夜里,亮过一团温柔的光。每次回乡下,我总忍不住站在木架前多待一会儿,仿佛还能听见外婆当年絮絮叨叨的声音,从光影里漫出来。
外婆嫁过来那年才18岁,村里没通上电,家家户户都靠煤油灯过日子。这盏灯是外公托人从镇上买来的,在当时算“稀罕物件”——圆圆的玻璃灯罩能挡风,铁皮灯座上有个小旋钮,转一转就能调节灯芯长短。外婆总说,那时候煤油金贵,得凭票买,每次添油都要把瓶子举得高高的,让油顺着灯口慢慢流,生怕洒出一滴。我小时候总爱追着她问灯芯是怎么做的,她就放下手里的针线,用手指比划:“得用细棉纱搓成绳,要均匀地,烧起来才亮,还不冒黑烟。”这些话,现在想起来还响在耳边。
记忆里,过去晚上吃饭,总要等天完全黑透,连筷子尖都看不清了,外婆才舍得点亮煤油灯。灯芯刚点燃时,会先冒出一小缕青烟,接着昏黄的光就漫开,把方桌、灶台都罩在柔和的光晕里。外公和舅舅们坐在桌旁喝粥,碗沿映着灯影,连米粒都显得格外清楚。有一次我不懂事,吵着要早点灯,外婆就摸了摸我的头,叹着气说:“煤油贵啊,能省一点是一点,多省下来的,还能给你舅舅们买块糖吃。”那时候我不懂“省”的意思,只记得她说话时,灯光落在她脸上,眼角的皱纹都软乎乎的。
我最爱在晚上缠外婆讲故事。她坐在床头,把煤油灯放在床头柜上,灯光刚好照在她脸上,连鬓角的白发都看得清清楚楚。她讲牛郎织女隔着银河相望,讲山里的狐狸如何报恩,我听得入迷,总忍不住伸手去碰灯罩,外婆就赶紧把我的手拨开,声音里带着点急:“别碰,烫!”有一回我趁她不注意,悄悄转了转灯座的旋钮,灯芯往上冒了冒,光突然亮了许多,外婆吓了一跳,赶紧调回去:“灯芯长了费油,咱们得省着用。”现在想想,那点亮起来的光,是她舍不得浪费的日子,也是我童年里最暖的记忆。
外婆说过,过去晚上的活儿,全靠这盏煤油灯照着干。舅舅们小时候爱踢被子,她半夜要起来好几次,每次都提着煤油灯去查房,灯光在走廊里晃啊晃,像一颗跳动的星星。有一年冬天特别冷,外婆提着灯去灶房煮红薯,脚下踩了冰,猛地滑了一下,灯摔在地上,玻璃罩“哐当”一声碎了,煤油洒了一地。幸好外公听到声音赶过来,赶紧找布把油擦干净,又连夜去镇上买了个新灯罩。后来外婆再提灯,总走得特别慢,手里攥得紧紧的,好像那不是一盏灯,是捧在手心里的宝贝。
我上小学那年,村里终于通了电。第一次用上白炽灯时,整个屋子亮得晃眼,舅舅们在灯下跑来跑去,兴奋地喊:“比煤油灯亮多啦!”外婆站在灯底下,伸手摸了摸灯泡,又回头看了看桌上的煤油灯,笑着说:“以后再也不用省煤油了。”她把煤油灯仔仔细细擦干净,放在了堂屋的木架上,从那以后,它就再也没点亮过。
后来家里的灯换了又换,从白炽灯到日光灯,再到现在能调色的LED灯。每次回乡下,按下开关,屋子立刻亮堂堂的,我总会想起外婆要是还在,看到这样的灯,该多高兴。去年我特意找了点棉纱,给那盏煤油灯做了个新灯芯,又倒了点煤油进去。点燃的瞬间,昏黄的光又亮了起来,和小时候外婆房间里的光一模一样。我站在灯旁,好像又看到她坐在床头,笑着给我讲故事,可伸手一摸,只有冰冷的灯罩。
现在每次回老家,我还会去擦一擦那盏煤油灯。它静静地摆在木架上,虽然不再发光,却装着外婆的日子,装着我小时候的暖。风从窗缝里吹进来,灯罩轻轻晃了晃,我总觉得,那是外婆在跟我打招呼,告诉我,要好好过日子,别忘了过去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