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禄
秋夜,我指尖摩挲《哭友》一诗的稿纸,纸纤维里仍洇着那年草原的酒香,不是新酿的清冽,是混着茶渍与烟味的陈香,一触就漫开半生的怅惘。
初识时,哪见得后来的泪水?
那年“水兵舞协会”周年宴,酒过三巡,他胳膊一扬撞翻我盏中龙井。慌忙掏纸巾时,西装革履,一派时尚的公子哥。“我叫任强,做工程的!你这律师,挣钱还差我半截!”他递烟的手沾着茶渍,烟盒却捏出了空响,挠着后脑勺憨笑:“昨儿跟客户吹牛,烟全散光了。”就这一句窘话,倒让我想起《史记》里“倾盖如故”的典故。有些人对面坐一辈子隔层雾,有些人初见就像老茶重逢沸水,我们便是如此。后来他在千里外的工地,我在灯下写案由,电话里聊未来的“宏图”,他总说要建座“良心桥”:“让走的人脚底板踏实,不搞偷工减料的猫腻!”风声裹着他的话,比电话信号还真切,像钢筋扎进土里的实在。
再后来他邀我做法律顾问,开口就是“一年二十万元!”我揣着热乎劲,千里赶往“蒙古营”。车轮刚碾进营门,穿蒙古袍的姑娘就捧着哈达和银碗迎上来,马头琴缠在歌声里,一碗“下马酒”递到眼前。宴席上《梦中的额吉》刚起调,又一碗烈酒灌进喉咙,我眼都直了,他却笑得露出虎牙:“这才叫真朋友!”他五音不全偏要扯嗓子唱《朋友》,把“一句话,一辈子”唱成“一句话,一被子”,满座哄笑时,他却举着杯朝我碰过来,酒液晃出杯沿:“咱这朋友,就是一辈子的事!”那晚我睡得沉,梦里全是他画的图纸,钢筋水泥立得周正,钞票似蝶,绕着图纸上的桥洞飞。那时哪想得到,这梦比豆腐渣还脆。
没多久就听说,他那“跨河桥”是场骗局,投资是假的,他成了替罪羊。我打去电话,他沉默半晌,只说“兄弟,对不住,顾问费……”那一刻才懂诗里“设局只为架桥边”的凉。草原的酒香、夜里的畅谈,全是他递出的敲门砖。倒想起“季子挂剑”的故事,季子为一句承诺,把剑挂在亡友墓前。而我们之间,他把“真心”折成了骗局的诱饵。我没怪他,只是把那枚工地纪念币按在书桌最底层,像压住一段喘不过气的过往。币上“诚信”二字,彼时已像根细刺,扎在心里。
再见面是在医院。他瘦得脱了形,颧骨支着皮肤,手里还攥着半张桥图纸。“当初若听你的,守着那点‘傻诚信’不撒手……”他咳着,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以前总笑人家‘人为财死’,结果自己也栽进去。”我想起他从前拍着胸脯说“钱是王八蛋,没了再赚”,如今这话倒成了抽自己的耳光。窗外一片秋叶飘进来,落在他手背上,他颤巍巍捏住:“你还记得草原那碗酒不?我当时没说,那是我赊的——兜里早空了,偏要撑场面。”说着就笑,眼泪却顺着眼角滑进枕头缝里。这世上最熬人的疼,从不是病魔,是“卧床方恨人心贪”的悔恨,像钝刀子割肉,没个痛快。
最后一通电话,是他弥留之际。听筒里只有电流的杂音,裹着他微弱的气音:“兄弟,来世……还做朋友,不设局,不骗你……那顾问费,我慢慢给……”话没说完就断了。
我握着手机坐了一夜,桌上的茶杯还是那年他送的,杯身画着两座小桥架在云上,他当时拍着杯底说:“这叫‘友谊桥’,塌不了。”可后来桥没塌,人心先塌了,比任何豆腐渣工程都彻底。
今又翻我写的那首《哭友》,“做人最重守诚信,万贯财宝又何颜”的字句被晨露打湿,像故人没擦净的泪。从前读孔子“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只当是书斋里的陈词,如今才嚼出骨血里的分量。诚信从不是挂在嘴边的口号,是摔碎了还想往起捡的真心,是即便被骗,也不愿丢的底色。
老任走了,可他用一辈子的教训告诉我:这世上最值钱的,从不是万贯财宝,是能让人放心交托后背的信任;最不值钱的,是为了利益把真心当筹码的糊涂。
风又吹过书桌,那枚纪念币从书底滚出来,“诚信”二字在阳光下亮得刺眼。我想,若真有来世,我还会跟他喝那碗草原的酒,只是这次要按住他的手说:“兄弟,别搞什么宏图了,咱先把‘诚信’两字,刻进心尖最瓷实的地方——比任何桥都牢。”